卷五十二
列传四
李嗣昭,字益光,武皇母弟代州刺史克柔之假子也。小字进通,不知族姓所出。《欧阳史》云:本姓韩氏,汾州大谷县民家子。少事克柔,颇谨愿,虽形貌眇小,而精悍有胆略,沉毅不群。初嗜酒好乐,武皇微伸儆戒,乃终身不饮。少从征伐,精练军机。乾宁初,王珂、王珙争帅河中,珙引陕州之军攻珂,珂求救于武皇,乃令嗣昭将兵援之,败珙军于猗氏,获贼将李璠等。四年,改衙内都将,复援河中,败汴军于胡壁堡,擒汴将滑礼,以功加检校仆射。及王珂请婚武皇,武皇以女妻之;珂赴礼于太原,以嗣昭权典河中留后事。
李罕之袭我潞州也,嗣昭率师攻潞州,与汴将丁会战于含口,俘获三千,执其将蔡延恭;代李君庆为蕃汉马步行营都将,进攻潞州,遣李存质、李嗣本以兵扼天井关。汴将泽州刺史刘屺弃城而遁,乃以李存璋为刺史。梁祖闻嗣昭之师大至,召葛从周谓曰:「并人若在高平,当围而取之,先须野战,勿以潞州为敌。」及闻嗣昭军韩店,梁祖曰:「进通扼八议路,此贼决与我斗,公等临事制机,勿落奸便。」贺德伦闭壁不出,嗣昭日以铁骑环城,汴人不敢刍牧,援路断绝。八月,德伦、张归厚弃城遁去,我复取潞州。
光化三年,汴人攻沧州,刘仁恭求救,遣嗣昭出师邢、己以应之。嗣昭遇汴军于沙河,击败之,获其将胡礼。进攻洺州,下之,获其郡将硃绍宗。九月,梁祖自率军三万至临洺,葛从周设伏于青山口。嗣昭闻梁祖至,敛军而退,从周伏兵发,为其所败,偏将王郃郎、杨师悦等被擒。十月,汴人大寇镇、定,王郜告急于武皇,乃遣嗣昭出师,下太行,击怀、孟。汴将侯信守河阳,不意嗣昭之师至,既无守备,驱市人登城;嗣昭攻其北门,破其外垣,俄而汴将阎宝救军至,乃退。
天复元年,河中王珂为汴人所掳,河中晋、绛诸郡皆陷。四月,汾州刺史李瑭谋叛,纳款于汴;嗣昭讨之,三日而拔,斩瑭。是月,汴人初得蒲、绛,乃大举诸道之师来逼太原。汴将葛从周陷承天军,氏叔琮营洞涡驿。太原四面,汴军云合,武皇忧迫,计无从出。嗣昭朝夕选精骑分出诸门,排击汴营,左俘右斩,或燔或击,汴军疲于奔命;又属霖雨,军多足肿腹疾,粮运不继。五月,氏叔琮引退,嗣昭以精骑追之,汴军委弃辎重兵仗万计。六月,嗣昭出师阴地,攻慈、隰,降其刺史唐礼、张瑰。是时,天子在凤翔,汴人攻围,有密诏征兵。十一月,嗣昭出师晋、绛,屯吉上堡,遇汴将王友通于平阳,一战擒之。
明年正月,嗣昭进兵蒲县。十八日,汴将硃友宁、氏叔琮将兵十万来拒。二十八日,梁祖自率大军至平阳,嗣昭之师大恐。三月十一日,有白虹贯周德威之营,候者云不利,宜班师。翼日,氏叔琮犯德威之营,汴军十余万列阵四合,德威、嗣昭血战解之,乃保军而退,汴军因乘之。时诸将溃散,无复部伍,德威引骑军循西山而遁,硃友宁乘胜陷慈、隰、汾等州。武皇闻其败也,遣李存信率牙兵至清源应接,复为汴军所击。汴军营于晋祠,嗣昭、德威收合余众,登城拒守;汴人治攻具于西北隅,四面营栅相望。时镇州、河中皆为梁有,孤城无援,师旅败亡。武皇昼夜登城,忧不遑食,召诸将欲出保云州,嗣昭曰:「王勿为此谋,兒等苟存,必能城守。」李存信曰:「事势危急,不如且入北蕃,别图进取。硃温兵师百万,天下无敌,关东、河北受他指挥,今独守危城,兵亡地蹙,傥彼筑室反耕,环堑深固,则亡无日矣!」武皇将从之,嗣昭亟争不可,犹豫未决,赖刘太妃极言于内,武后且止。数日,亡散之众复集。嗣昭昼夜分兵四出,斩将搴旗,汴军保守不暇。二十一日,硃友宁烧营退去,嗣昭追击,复收汾、慈、隰等州。五月,云州都将王敬晖据城叛,振武石善友亦为部将契苾让所逐,嗣昭皆讨平之。
天祐三年,汴人攻沧、景,刘仁恭遣使求援。十一月,嗣昭合燕军三万进攻潞州,降丁会,武皇乃以嗣昭为昭义节度使。始嗣昭未到之前,上党有占者,见一人家舍上常有气如车盖,视之,但一贫媪而已。占者谓媪:「有子乎?」曰:「有,见为军士,出戍于外。」占者心异之,以为其子将来有土地之兆也。未几,丁会既降,嗣昭领兵入潞,以媪家四面空缺,乃驻于是舍。丁会既归太原,武皇遣使命嗣昭为帅,乃自媪舍而入理所,其气寻息,闻者异之。
四年六月,汴将李思安将兵十万攻潞州,乃筑夹城,深沟高垒,内外重复,飞走路绝。嗣昭抚循士众,登城拒守,梁祖驰书说诱百端,嗣昭焚其伪诏,斩其使者,城中固守经年,军民乏绝,含盐炭自生,以济贫民。嗣昭尝享诸将,登城张乐,贼矢中足,嗣昭密拔之,坐客不之觉,酣饮如故,以安众心。五年五月,庄宗败汴军,破夹城。嗣昭知武皇弃世,哀恸几绝。时大兵攻围历年,城中士民饥死大半,廛里萧条。嗣昭缓法宽租,劝农务穑,一二年间,军城完集,三面邻于敌境,寇钞纵横,设法枝梧,边鄙不耸。
胡柳之战,周德威战没,师无行列,至晚方集。汴人四五万登无石山,我军惧形于色。或请收军保营,诘旦复战。嗣昭曰:「贼无营垒,去临濮地远,日已晡晚,皆有归心,但以精骑逗挠,无令返旆,晡后追击,破之必矣。我若收军拔寨,贼人入临濮,俟彼整齐复来,即胜负水决。」庄宗曰:「非兄言,几败吾事!」军校王建及又陈方略,嗣昭与建及分兵于土山南北为掎角,汴军惧,下山,因纵军击之,俘斩三万级,由是庄宗之军复振。
十六年,嗣昭代周德威权幽州军府事。九月,以李绍宏代,嗣昭出蓟门,百姓号泣请留,截鞍惜别,嗣昭夜遁而归。十七年六月,嗣昭自德胜归籓,庄宗帐饯于戚城。庄宗酒酣,泣而言曰:「河朔生灵,十年馈挽,引领鹤望,俟破汴军。今兵赋不充,寇孽犹在,坐食军赋,有愧蒸民。」嗣昭曰:「臣忝急难之地,每一念此,寝不安席。大王且持重谨守,惠养士民。臣归本籓,简料兵赋,岁末春首,即举众复来。」庄宗离席拜送,如家人礼。是月,汴将刘鄩攻同州,硃友谦告急,嗣昭与李存审援之。九月,破汴军于冯翊,乃班师。
十九年,庄守亲征张文礼于镇州。冬,契丹三十万奄至,嗣昭从庄宗击之,敌骑围之数十重,良久不解。嗣昭号泣赴之,引三百骑横击重围,驰突出没者数十合,契丹退,翼庄宗而还。是时,阎宝为镇人所败,退保赵州,庄宗命嗣昭代宝攻真定。七月二十四日,王处球之兵出自九门,嗣昭设伏于故营,贼至,伏发,击之殆尽;余三人匿于墙墟间,嗣昭环马而射之,为贼矢中脑,嗣昭箙中矢尽,拔贼矢于脑射贼,一发而殪之。嗣昭日暮还营,所伤血流不止,是夜卒。
嗣昭节制泽、潞,官自司徒、太保至侍中、中书令。庄宗即位,赠太师、陇西郡王。长兴中,诏配飨庄宗庙庭。
嗣昭有子七人,长曰继俦,泽州刺史;次继韬、继忠、继能、继袭、继远,皆夫人杨氏所生。杨氏治家善积聚,设法贩鬻,致家财百万。
继韬,小字留得,少骄狯无赖。嗣昭既卒,庄宗诏诸子扶丧归太原襄事,诸子违诏,以父牙兵数千拥丧归潞。庄宗令李存渥驰骑追谕,兄弟俱忿,欲害存渥,存渥遁而获免。继韬兄继俦,嗣昭长嫡也。当袭父爵,然柔而不武。方在苫庐,继韬诈令三军劫己为留后,囚继俦于别室,以事奏闻。庄宗不得已,命为安义军兵马留后。时军前粮饷不充,租庸计度请潞州转米五万贮于相州;继韬辞以经费不足,请转三万。有幕客魏琢、牙将申蒙者,因入奏公事,每摭阴事报继韬云:「朝廷无人,终为河南吞噬,止迟速间耳。」由是阴谋叛计。内官张居翰时为昭义监军,庄宗将即位,诏赴鄴都。潞州节度判官任圜时在镇州,亦奉诏赴鄴。魏琢、申蒙谓继韬曰:「国家急召此二人,情可知矣。」弟继远,年十五六,谓继韬曰:「兄有家财百万,仓储十年,宜自为谋,莫受人所制。」继韬曰:「定哥以为何如?」曰:「申蒙之言是也。河北不胜河南,不如与大梁通盟,国家方事之殷,焉能讨我?无如此算。」乃令继远将百余骑诈云于晋、绛擒生,遂至汴。梁主见之喜,因令董璋将兵应接,营于潞州之南,加继韬同平章事,改昭义军为匡义军。继韬令其爱子二人入质于汴。
及庄宗平河南,继韬惶恐,计无所出,将脱身于契丹;会有诏赦之,乃赍银数十万两,随其母杨氏诣阙,冀以赂免。将行,其弟继远曰;「兄往与不往,利害一也。以反为名,何面更见天下!不如深沟峻壁,坐食积粟,尚可苟延岁月,往则亡无日矣。」或曰:「君先世有大功于国,主上季父也,宏农夫人无恙,保获万全。」及继韬至,厚赂宦官、伶人,言事者翕然称:「留后本无恶意,奸人惑之故也。嗣昭亲贤,不可无嗣。」杨夫人亦于宫中哀祈刘皇后,后每于庄宗前泣言先人之功,以动圣情,由是原之。在京月余,屡从畋游,宠待如故。李存渥深诃诋之,继韬心不自安,复赂伶阉,求归本镇,庄宗不听。继韬潜令纪纲书谕继远,欲军城更变,望天子遣己安抚。事泄,斩于天津桥南。二子龆年质于汴,庄宗收城得之,抚其背曰:「尔幼如是,犹如能佐父造反,长复何为!」至是亦诛。乃遣使往潞州斩继远,函首赴阙,命继俦权知军州事,继达充军城巡检。
未几,诏继俦赴阙。时继俦以继韬所畜婢仆玩好之类悉为己有,每日料选算校,不时上路。继达怒谓人曰:「吾仲兄被罪,父子诛死,大兄不仁,略无动怀,而便烝淫妻妾,诘责货财,惭耻见人,生不如死!」继达服缞麻,引数百骑坐于戟门,呼曰:「为我反乎!」即令人斩继俦首,投于戟门之内。副使李继珂闻其乱也,募市人千余攻于城门。继达登城楼,知事不济,启子城东门,至其第,尽杀其孥,得百余骑,出潞城门,将奔契丹。行不十里,麾下奔溃,自刭于路隅。
天成初,继能为相州刺史,母杨氏卒于太原,继能、继袭奔丧行服。继能笞掠母主藏婢,责金银数,因笞至死。家人告变,言聚甲为乱,继能、继袭皆伏诛。嗣昭诸子自相屠害,几于溘尽,惟继忠一人仅保其首领焉。
裴约,潞州之旧将也。初事李嗣昭为亲信,及继韬之叛,约方戍泽州,因召民泣而谕之曰:「余事故使,已余二纪,每见分财享士,志在平雠,不幸薨殁。今郎君父丧未葬,即背君亲,余可倳刃自杀,不能送死与人。」众皆感泣。继而梁以董璋为泽州刺史,率众攻城,约拒久之,告急于庄宗。庄宗知其忠恳,谓诸将曰:「朕于继韬何薄,于裴约何厚?裴约能分逆顺,不附贼党,先兄一何不幸,生此鸱枭!」乃顾李绍斌曰:「尔识机便,为我取裴约来,朕不藉泽州弹丸之地。」即遣绍斌率五千骑以赴之。绍斌自辽州进军,未至,城已陷,约被害,时同光元年六月也。帝闻之,嗟痛不已。
李嗣本,雁门人,本姓张。父准,铜冶镇将。嗣本少事武皇,为帐中纪纲,渐立战功,得补军校。乾宁中,从征李匡俦为前锋,与燕人战,得居庸关,以功为义兒军使,因赐姓名。从讨王行瑜,授检校刑部尚书,改威远、宁塞等军使。五年,讨罗宏信于魏州,嗣本为前锋,师还,改马军都将。从李嗣昭讨王晖于云州,论功加检校司空。汴将李思安之围潞州也,从周德威军于余吾,嗣本率骑军日与汴人转斗,前后献俘千计,迁代州刺史。六年,从攻晋、绛,为蕃汉副使都校。及武皇丧事有日,嗣本监护其事,改云中防御使、云蔚应朔等州都知兵马使,加特进、检校太保。九年,周德威讨刘守光,嗣本率代北诸军、生熟吐浑,收山后八军,得纳降军使卢文进、武州刺史高行珪以献。幽州平,论功授振武节度使,号「威信可汗」。十二年,庄宗定魏博,刘鄩据莘县,命嗣本入太原巡守都城,十三年,从破刘鄩于故元城,收洺、磁、卫三郡。六月,还镇振武。八月,契丹安巴坚倾塞犯边,其众三十万攻振武,嗣本婴城拒战者累日。契丹为火车地道,昼夜急攻,城中兵少,御备罄竭,城陷,嗣本举族入契丹。有子八人,四人陷于幕庭。嗣本性刚烈,有节义,善战多谋,然治郡民,颇伤苛急,人以此少之也。
李嗣恩,本姓骆。《欧阳史》:嗣恩本吐谷浑部人。年十五,能骑射,侍武皇于振武;及镇太原,补铁林军小校。从征王行瑜,奉表献捷,加检校散骑常侍,渐转突阵指挥使,赐姓名。天祐四年,逐康怀英于河西,解汾州之围,加检校司空,充左厢马军都将。战王景仁有功,加检校司徒。救河中府,与梁人接战,应弦毙者甚众,而槊中其口;及退,庄宗亲视其伤,深加慰勉,转内衙马步都将、辽州刺史。十二年,从庄宗入魏,击刘鄩有功,转天雄军都指挥使。刘鄩之北趣乐平也,嗣恩袭之,倍程先入晋阳。时城中无备,得嗣恩兵至,人百其勇,鄩闻其先过,乃遁。莘之战,以功转代州刺史,充石岭关以北都知兵马使,稍迁振武节度使。十五年,追赴行在,卒于太原。天成初,明宗敦念旧勋,诏赠太尉。
有子二人,长曰武八,骑射推于军中。尝有时辈臂饥鹰,矜其搏击,武八持鸣镝一只,赌其狩获,暮乃多之。战契丹于亲州,殁焉。幼曰从郎,累为行军司马。
史臣曰:嗣昭以精悍勤劳,佐经纶之业,终没王事,得以为忠,然其后嗣皆不免于刑戮者,何也?盖货殖无穷,多财累愚故也。抑苟能以清白遗子孙,安有斯祸哉!裴约以偏裨而效忠烈,尤可贵也。嗣本、嗣恩皆以中涓之效,参再造之功,故可附于兹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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