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篇第四人間世
人間世,謂當世也。事暴君,處汙世,出與人接,無爭其名,而晦其德,此善全之道。末引接輿歌云:“來世不可待也,往世不可追也。”此漆園所以寄慨,而以人間世名其篇也。
顏回見仲尼請行。曰:“奚之?”曰:“將之衛。”曰:“奚為焉?”曰:“回聞衛君,釋文:“司馬云:‘衛莊公蒯聵。'案左傳,莊公以魯哀十五年冬入國,時顏回已死。此是出公輒也。”姚鼐云:“衛君,讬詞,以指時王糜爛其民者。”其年壯,其行獨,宣云:“自用。”輕用其國,役民無時。而不見其過,郭云:“莫敢諫。”輕用民死,視用兵易。死者以國量乎澤,若蕉,國中民死之多,若以比量澤地,如以火烈而焚之之慘也。郭嵩燾云:“蕉與焦通。左成九年傳‘蕉萃',班固賓戲作‘焦瘁'。廣雅:‘蕉,黑也。'”民其無如矣。無所歸往。回嘗聞之夫子曰:‘治國去之,宣云:“無所事。”亂國就之,宣云:“欲相救。”醫門多疾。'入喻。願以所聞思其則,崔、李云:“則,法也。”庶幾其國有瘳乎!”李云:“瘳,愈也。”仲尼曰:“嘻!若殆往而刑耳!成云:“若,汝也。往恐被戮。”夫道不欲雜,雜則多,多則擾,擾則憂,憂而不救。成云:“ 道在純粹,雜則事緒繁多,事多則心擾亂,擾則憂患起。藥病既乖,彼此俱困,己尚不立,焉能救物?”古之至人,先存諸己,而後存諸人。成云:“存,立也。”所存於己者未定,何暇至於暴人之所行!至,猶逮及也。暴人,謂衛君。且若亦知夫德之所蕩,而知之所為出乎哉?德蕩乎名,知出乎爭。成云:“德所以流蕩喪真者,矜名故也。智所以橫出逾分者,爭善故也。”名也者,相軋也;知也者,爭之器也。二者兇器,非所以盡行也。成云:“軋,傷也。”案:言皆凶禍之器,非所以盡乎行世之道。蘇輿云:“瘳國,美名也;醫疾,多智也。持是心以往,爭軋萌矣,故曰兇器。”此淺言之,下複深言。雖無用智爭名之心,而持仁義繩墨之言以諷人主,尚不可遊亂世而免於災,況懷兇器以往乎!且德厚信矼,未達人氣;名聞不爭,未達人心。簡文云:“矼,愨實貌。”案:雖愨厚不用智,而未孚乎人之意氣;雖不爭名,而未通乎人之心志,人必疑之。 而強以仁義繩墨之言術暴人之前者,是以人惡有其美也,釋文:“強,其兩反。”術同述。郭嵩燾云:“祭義‘而術省之',鄭注:‘術當作述。'”案:人若如此,則是自有其美,人必惡之。命之曰災人。災人者,人必反災之,若殆為人災夫!成云:“命,名也。”釋文:“災音災。”且苟為悅賢而惡不肖,惡用而求有以異?下而,汝也。且衛君苟好善惡惡,則朝多正人,何用汝之求有以自異乎?若唯無詔,王公必將乘人而鬥其捷。成云:“詔,言也。王公,衛君。”言汝唯無言,衛君必將乘汝之隙,而以捷辯相鬥。而目將熒之,而色將平之,口將營之,容將形之,心且成之。是以火救火,以水救水,名之曰益多,順始無窮。郭慶藩云:“熒,□之借字。說文:‘□,惑也。從目,熒省聲。'”成云:“形,見也。”言汝目將為所眩,汝色將自降,口將自救,容將益恭,心且舍己之是,以成彼之非。彼惡既多,汝又從而益之。始既如此,後且順之無盡。若殆以不信厚言,宣云:“未信而深諫。”案:此“若”字訓如。必死於暴人之前矣。且昔者桀殺關龍逢,紂殺王子比干,是皆修其身以下傴拊人之民,李云:“傴拊,謂憐愛之。”宣云:“人,謂君。”以下拂其上者也,故其君因其修以擠之。是好名者也。因其好修名之心而陷之。一證。昔者堯攻叢枝、胥敖,禹攻有扈,三國名。國為虛厲,宣云:“地為丘墟,人為厲鬼。”身為刑戮,其用兵不止,其求實無已。求實,貪利。三國如此,故堯、禹攻滅之。是皆求名、實者也,再證。蘇輿云:“龍、比修德,而桀、紂以為好名,因而擠之。桀、紂惡直臣之有其美,而自恥為辟王,是亦好名也。叢枝、胥敖、有扈,用兵不止,以求實也,堯、禹因而攻滅之,亦未始非求實也。故曰:‘是皆求名、實者也。'”而獨不聞之乎?名、實者,聖人之所不能勝也,而況若乎!夫子又舉所聞告之。言人主據高位之名,有威權之實,雖以聖人為之臣,亦不能不為所屈,況汝乎!雖然,若必有以也,嘗以語我來!”以者,挾持之具。嘗,試也。顏回曰:“端而虛,端肅而謙虛。勉而一,黽勉而純一。則可乎?”曰:“惡!惡可?上惡,驚歎詞。下惡可,不可也。夫以陽為充孔揚, 衛君陽剛之氣充滿於內,甚揚於外。采色不定,容外見者無常。常人之所不違,平人莫之敢違。因案人之所感,以求容與其心。成云:“案,抑也。容與,猶快樂。人以箴規感動,乃因而挫抑之,以求放縱其心意。”名之曰日漸之德不成,而況大德乎!雖日日漸漬之以德,不能有成,而況進於大德乎!將執而不化,宣云:“自以為是。”外合而內不訾,宣云:“外即相合,而內無自訟之心。”姚鼐云:“訾,量也。聞君子之言,外若不違,而內不度量其義。”其庸詎可乎!”“然則我內直而外曲,成而上比。“ 然則”下,顏子又言也。內直者,與天為徒。與天為徒者,知天子之與己皆天之所子,而獨以己言蘄乎而人善之,蘄乎而人不善之邪?成云:“ 內心誠直,共自然之理而為徒類。”宣云:“天子,人君。”郭云:“人無貴賤,得生一也。故善與不善,付之公當,一無所求於人也。”若然者,人謂之童子,是之謂與天為徒。依乎天理,純一無私,若嬰兒也。外曲者,與人之為徒也。擎、跽、曲拳,宣云:“擎,執笏。跽,長跪。曲拳,鞠躬。”人臣之禮也,人皆為之,吾敢不為邪!為人之所為者,人亦無疵焉,是之謂與人為徒。成而上比者,與古為徒。成云:“忠諫之事,乃成於今;君臣之義,上比于古。”其言雖教,謫之實也。所陳之言,雖是古教,即有諷責之實也。古之有也,非吾有也。若然者,雖直而不病,郭云:“寄直于古,無以病我。”是之謂與古為徒。若是,則可乎?”仲尼曰:“惡!惡可?大多政,釋文:“大音泰。”郭云:“當理無二,而張三條以政之,所謂大多政也。”案:政、正同。法而不諜,俞云:“四字為句。列禦寇篇:‘形諜成光。'釋文:‘ 諜,便僻也。'此諜義同。言有法度,而不便僻。”雖固,亦無罪。雖未宏大,可免罪咎。雖然,止是耳矣,夫胡可以及化!不足化人。猶師心者也。”成云:“師其有心。”顏回曰:“吾無以進矣,敢問其方。” 仲尼曰:“齊,吾將語若!釋文:“齊,本亦作齋。”有而為之,其易邪?郭云:“有其心而為之,誠未易也。”易之者,皞天不宜。”成云:“爾雅:‘夏曰皓天。 '言其氣皓汗也。”案:與虛白自然之理不合。蘇輿云:“易之者,仍師心也。失其初心,是謂違天。”於義亦通。顏回曰:“回之家貧,唯不飲酒、不茹葷者數月矣。如此,則可以為齊乎?”成云:“葷,辛菜。”曰:“是祭祀之齊,非心齊也。 ”回曰:“敢問心齊。”仲尼曰:“一若志,宣云:“不雜也。”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成云:“耳根虛寂,凝神心符。”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成云:“心有知覺,猶起攀緣;氣無情慮,虛柔任物。故去彼知覺,取此虛柔,遣之又遣,漸階玄妙。”聽止於耳,宣云:“止於形骸。”俞云:“當作‘耳止於聽',傳寫誤倒也。此申說無聽之以耳之義,言耳之為用,止於聽而已,故無聽之以耳也。”心止于符。俞云:“此申說無聽之以心之義,言心之用,止于符而已,故無聽之以心也。符之言合,與物合也,與物合,則非虛而待物之謂矣。”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俞云:“此申說氣。”宣云:“氣無端,即虛也。”唯道集虛。虛者,心齊也。”成云:“唯此真道,集在虛心。故虛者,心齊妙道也。”顏回曰:“回之未始得使,未得使心齊之教。實自回也;自見有回。得使之也,未始有回也。既得教令,遂忘物我。可謂虛乎?”夫子曰:“盡矣。成云:“心齊之妙盡矣。”吾語若!若能入游其樊而無感其名,汝入衛,能遊其藩內,而無以虛名相感動。入則鳴,不入則止。入吾言則言,不入則姑止。無門無毒,宣云:“不開一隙,不發一藥。”郭云:“使物自若,無門者也;付天下之自安,無毒者也。”李楨云:“門、毒對文,毒及閘不同類。說文:‘毒,厚也。害人之草,往往而生。'義亦不合。毒蓋壔之借字。說文壔下云:‘保也,亦曰高土也,讀若毒。'與郭注‘自安'義合。張行孚說文發疑云:‘ 壔者,累土為台以傳信,即呂覽所謂“為高保禱于王路,置鼓其上,遠近相聞”是也。' 禱是壔之訛。壔者,保衛之所,故借其義為保衛。周易 ‘以此毒天下,而民從之',老子‘亭之毒之',與此 ‘無門無毒',三毒字,皆是此義。廣雅:‘毒,安也。'亦即此訓。楨案:壔為毒本字,正及閘同類,所以門、毒對文,讀都皓切,音之轉也。”案:宣說望文生義,不如李訓最合。門者,可以沿為行路;毒者,可以望為標的。無門無毒,使人無可窺尋指目之意。一宅而寓於不得已,則幾矣。成云:“宅,居處也。處心至一之道,不得已而應之,非預謀也,則庶幾矣。”絕跡易,無行地難。宣云:“人之處世,不行易,行而不著跡難。”為人使,易以偽;為天使,難以偽。成云: “人情驅使,淺而易欺;天然馭用,為而難矯。”聞以有翼飛者矣,未聞以無翼飛者也;聞以有知知者矣,未聞以無知知者也。釋文:“上音智,下如字。”宣云:“以神運,以寂照。”瞻彼闋者,虛室生白,司馬云:“闋,空也。室,喻心。心能空虛,則純白獨生也。”成云:“彼,前境也。觀察萬有,悉皆空寂,故能虛其心室,乃照真源。”吉祥止止。成云:“吉祥善福,止在凝靜之心,亦能致善應也。”俞云:“‘止止 '連文,於義無取。淮南俶真訓:‘虛室生白,吉祥止也。'疑此文下止字亦也字之誤。列子天瑞篇盧重元注雲‘ 虛室生白,吉祥止耳',亦可證‘ 止止'連文之誤。”案:下“止”字,或“之”之誤。 夫且不止,是之謂坐馳。若精神外騖而不安息,是形坐而心馳也。夫徇耳目內通而外於心知,鬼神將來舍,而況人乎!李云:“徇,使也。”宣云:“耳目在外,而徇之於內;心智在內,而黜之於外。”成云:“虛懷任物,鬼神將冥附而舍止。人倫歸依,固其宜矣。”是萬物之化也,禹、舜之所紐也,伏羲、幾蘧之所行終,而況散焉者乎!”此禹、舜應物之綱紐,上古帝王之所行止,而況凡散之人,有不為所化乎!成云:“ 幾蘧,三皇以前無文字之君。”蘇輿云:“言知此可為帝王,可以宰世,而況為支離之散人乎!”於義亦通。
葉公子高將使于齊,問于仲尼曰:“王使諸梁也甚重,成云:“ 委寄甚重。”齊之待使者,蓋將甚敬而不急。宣云:“貌敬而緩于應事。”匹夫猶未可動,而況諸侯乎!吾甚栗之。懼也。子常語諸梁也,曰:‘凡事若小若大,寡不道以歡成。事無大小,鮮不由道而以歡然成遂者。事若不成,則必有人道之患;王必降罪。事若成,則必有陰陽之患。宣云:“喜懼交戰,陰陽二氣將受傷而疾作。”若成若不成而後無患者,唯有德者能之。'成云:“任成敗于前塗,不以憂喜累心者,唯盛德之人。 ”以上述子言。蘇輿云:“謂事無成敗,而卒可無患者,惟盛德為能。”案:成說頗似張浚符離之敗,未可為訓。蘇說是也。吾食也,執粗而不臧,宣云:“甘守粗糲,不求精善。”爨無欲清之人。成云:“清,涼也。然火不多,無熱可避。”今吾朝受命而夕飲冰,我其內熱與!憂灼之故。吾未至乎事之情,宣云:“ 未到行事實處。”而既有陰陽之患矣;事若不成,必有人道之患。是兩也,為人臣者不足以任之,子其有以語我來!”仲尼曰:“天下有大戒二:成云:“戒,法也。”其一,命也;其一,義也。子之愛親,命也,不可解於心;受之于天,自然固結。臣之事君,義也,無適而非君也,無所逃於天地之間。成云:“天下未有無君之國。”是之謂大戒。是以夫事其親者,不擇地而安之,不論境地何若,惟求安適其親。孝之至也;夫事其君者,不擇事而安之,成云:“事無夷險,安之若命。”忠之盛也;自事其心者,哀樂不易施乎前, 王念孫云:“施讀〔一〕為移。此猶言不移易。晏子春秋外篇‘君臣易施',荀子儒效篇‘哀虛之相易也',漢書衛綰傳‘人之所施易',義皆同。正言之則為易施,倒言之則為施易也。”宣云:“事心如事君父之無所擇,雖哀樂之境不同,而不為移易於其前。”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為人臣子者,固有所不得已,行事之情而忘其身,情,實也。何暇至於悅生而惡死!宣云:“尚何陰陽之患!”夫子其行可矣!丘請複以所聞:更以前聞告之。凡交,交鄰。近則必相靡以信,宣云:“ 相親順以信行。”遠則必忠之以言,宣云:“相孚契以言語。”言必或傳之。宣云:“必讬使傳。”夫傳兩喜兩怒之言,宣云:“兩國君之喜怒。”天下之難者也。夫兩喜必多溢美之言,兩怒必多溢惡之言。郭云:“溢,過也。喜怒之言,常過其當。”凡溢之類妄,成云:“類,似也。似使人妄構。 ”妄則其信之也莫,成云:“莫,致疑貌。”莫則傳言者殃。故法言曰:引古格言。揚子法言名因此。‘傳其常情,宣云:“但傳其平實者。”無傳其溢言,郭云:“雖聞臨時之過言而勿傳。”則幾乎全。'宣云:“庶可自全。”案:引法言畢。且以巧鬥力者,始乎陽,常卒乎陰,大至則多奇巧;釋文:“大音泰,本亦作泰。”案:鬥力屬陽,求勝則終於陰謀,欲勝之至,則奇譎百出矣。以禮飲酒者,始乎治,常卒乎亂,大至則多奇樂。禮飲象治,既醉則終於迷亂,昏醉之至,則樂無不極矣。 凡事亦然。始乎諒,常卒乎鄙;宣云:“諒,信。鄙,詐。”俞云:“諒與鄙,文不相對。諒蓋諸之誤。諸讀為都。釋地‘宋有孟諸',史記夏本紀作‘明都',是其例。‘始乎都,常卒乎鄙',都、鄙正相對。因字通作諸,又誤而為諒,遂失其恉矣。淮南詮言訓‘故始於都者,常大於鄙',即本莊子,可據以訂正。彼文大字,乃卒字之誤。說見王氏雜誌。” 其作始也簡,其將畢也必巨。夫言者,風波也;如風之來,如波之起。行者,實喪也。郭嵩燾云:“實者,有而存之;喪者,縱而舍之。實喪,猶得失也。”風波易以動,實喪易以危。得失無定,故曰“易以危”。故忿設無由,巧言偏辭。忿怒之設端,無他由也,常由巧言過實,偏辭失中之故。獸死不擇音,氣息茀然,於是並生心厲。獸困而就死,鳴不擇音,而忿氣有餘。于其時,且生於心而為惡厲,欲噬人也。以獸之心厲,譬下人有不肖之心。克核大至,則必有不肖之心應之,而不知其然也。克求精核太過,則人以不肖之心起而相應,不知其然而然。苟為不知其然也,孰知其所終!宣云:“ 必罹禍。”故法言曰:‘無遷令,成云:“君命實傳,無得遷改。” 無勸成。'成云:“弗勞勸獎,強令成就。”再引法言畢。過度,益也。若過於本度,則是增益語言。遷令、勸成殆事,事必危殆。美成在久,惡成不及改,成而善,不在一時;成而惡,必有不及改者。可不慎與!且夫乘物以遊心,讬不得已以養中,至矣。宣云:“隨物以遊寄吾心,讬于不得已而應,而毫無造端,以養吾心不動之中,此道之極則也。”何作為報也!郭云:“任齊所報,何必為齊作意於其間!”莫若為致命。此其難者。”但致君命,而不以己與,即此為難。若人道之患,非患也。顏闔將傅衛靈公太子,釋文: “顏闔,魯賢人。太子,蒯聵。”而問于蘧伯玉曰:“有人於此,其德天殺。天性嗜殺。 與之為無方,則危吾國;宣云: “縱其敗度,必覆邦家。”與之為有方,則危吾身。制以法度,先將害己。其知適足以知人之過,而不知其所以過。釋文:“其知,音智。”但知責人,不見己過。若然者,吾奈之何?”蘧伯玉曰:“善哉問乎!戒之慎之,正汝身也哉!先求身之無過。形莫若就,心莫若和。宣云:“外示親附之形,內寓和順之意。”雖然,之二者有患。宣云:“猶未盡善。”就不欲入,和不欲出。附不欲深,必防其縱;順不欲顯,必範其趨。形就而入,且為顛為滅,為崩為蹶。顛,墜。滅,絕。崩,壞。蹶,僕也。心和而出,且為聲為名,為妖為孽。郭云:“自顯和之,且有含垢之聲;濟彼之名,彼且惡其勝己,妄生妖孽。” 彼且為嬰兒,亦與之為嬰兒;喻無知識。彼且為無町畦,亦與之為無町畦;無界限。喻小有逾越。彼且為無崖,亦與之為無崖。 不立崖岸。達之,入於無疵。順其意而通之,以入於無疵病。汝不知夫螳蜋乎?怒其臂以當車轍,不知其不勝任也,是其才之美者也。戒之慎之!積伐而美者以犯之,幾矣。而,汝也。伐,誇功也。美不可恃,積汝之美,伐汝之美,以犯太子,近似螳蜋矣。一喻。汝不知夫養虎者乎?不敢以生物與之,為其殺之之怒也;不敢以全物與之,為其決之之怒也。成云:“以死物投虎,亦先為分決,不使用力。”時其饑飽,達其怒心。虎之與人異類而媚養己者,順也;故其殺者,逆也。虎逆之則殺人,養之則媚人。喻教人不可怒之。再喻。夫愛馬者,以筐盛矢,以蜄盛溺。成云:“蜄,大蛤也。”愛馬之至者。適有□虻僕緣,王念孫云: “僕,附也。言□虻附緣于馬體也。詩‘景命有僕',毛傳:‘僕,附也。'”而拊之不時,成云:“拊,拍也。不時,掩馬不意。”則缺銜、毀首、碎胸。成云:“銜,勒也。”馬驚至此。意有所至,而愛有所亡,可不慎邪!”亡,猶失也。欲為馬除□虻,意有偏至,反以愛馬之故,而致亡失,故當慎也。三喻。
〔一〕“讀”原誤“謂”,據集釋引改。
匠石之齊,至乎曲轅,見櫟社樹。石,匠名。之,往也。司馬云:“曲轅,曲道。”成云: “如轘轅之道也。社,土神。櫟樹,社木。”其大蔽數千牛,潔之百圍,文選注引司馬云:“潔,匝也。”李云:“徑尺為圍,蓋十丈。”其高臨山十仞而後有枝,其可以為舟者旁十數。俞云:“旁、方古通。方,且也。言可為舟者且十數。” 觀者如市,匠伯不顧,遂行不輟。遂,竟也。文選注引司馬云:“匠石,字伯。”弟子厭觀之,厭,飽也。走及匠石,曰:“自吾執斧斤以隨夫子,未嘗見材如此其美也。先生不肯視,行不輟,何邪?”曰:“已矣,勿言之矣!散木也,以為舟則沈,體重。以為棺槨則速腐,多敗。以為器則速毀,疏脆。以為門戶則液樠, 李楨云:“廣韻:‘ 樠,松心,又木名也。'松心有脂,液樠正取此義。”以為柱則蠹。蟲蝕。是不材之木也,無所可用,已見逍遙游諸篇。故能若是之壽。”匠石歸,櫟社見夢曰:“女將惡乎比予哉?若將比予于文木邪?郭云:“凡可用之木為文木,可成章也。”夫柤、梨、橘、柚、果、蓏之屬,成云:“蓏,瓜瓠之類。”實熟則剝,剝則辱,大枝折,小枝泄。俞云:“泄,當讀為抴。荀子非相篇 ‘接人則用抴',楊注:‘ 抴,牽引也。'小枝抴,謂見牽引也。”此以其能苦其生者也,故不終其天年而中道夭,自掊擊於世俗者也。掊擊由其自取。成云:“掊,打。”物莫不若是。且予求無所可用久矣,幾死,幾伐而死。乃今得之,郭云:“數有睥睨己者,唯今匠石明之。”為予大用。成云:“ 方得全身,為我大用。”使予也而有用,且得有此大也邪?且也,若與予也皆物也,奈何哉其相物也?而幾死之散人,又惡知散木!”而,汝。幾,近也。匠石覺而診其夢。王念孫云:“診讀為畛。爾雅:‘畛,告也。'告其夢于弟子。”弟子曰:“趣取無用,則為社何邪?”既急取無用以全身,何必為社木以自榮?曰:“密! 猶言秘之。姚鼐云:“密、默字通。田子方篇仲尼曰:‘默!女無言!'達生篇:‘公密而不應。'”若無言!彼亦直寄焉,以為不知己者詬厲也。彼亦特寄於社,以聽不知己者詬病之而不辭也。司馬云:“厲,病也。”不為社者,且幾有翦乎!如不為社木,且幾有翦伐之者,謂或析為薪木。且也,彼其所保,與眾異, 保于山野,究與俗眾異,非城狐、社鼠之比。以〔一〕義譽之,不亦遠乎!”宣云:“義,常理。”案:彼非讬社神以自榮,而以常理稱之,於情事遠也。南伯子綦游乎商之丘,李云:“即南郭也。伯,長也。”司馬云:“商之丘,今梁國睢陽縣。”見大木焉有異,結駟千乘,隱將芘其所藾。向云:“ 藾,蔭也。”崔云:“隱,傷於熱也。”成云:“駟馬曰乘。言連結千乘,熱時可庇於其蔭。”子綦曰:“此何木也哉?此必有異材夫!” 言必可為材也。仰而視其細枝,則拳曲而不可以為棟樑;俯而見其大根,則軸解而不可為棺槨;成云:“軸,如車軸之轉,謂轉心木也。案:解者,文理解散,不密綴。咶其葉,則口爛而為傷;嗅之,則使人狂酲三日而不已。李云:“狂如酲也。病酒曰酲。”子綦曰:“ 此果不材之木也,以至於此其大也。成云:“不材為全生之大材,無用乃濟物之妙用,故能不夭斧斤,而庇蔭千乘也。”嗟夫!神人以此不材! ”由木悟人。宣云:“神人亦以不見其材,故無用於世,而天獨全也。”宋有荊氏者,宜楸、柏、桑。司馬云:“荊氏,地名。 ”宜此三木。其拱把而上者,求狙猴之杙者斬之; 司馬云:“兩手曰拱,一手曰把。”宣云:“杙,系橛也。”三圍四圍,求高名之麗者斬之;崔云:“環八尺為一圍。”郭慶藩云:“名,大也。”(詳天下“名山三百”下。)成云:“麗,屋棟也。”七圍八圍,貴人富商之家求椫傍者斬之。釋文:“椫,本亦作檀。” 成云:“棺之全一邊而不兩合者,謂之椫傍。其木極大,當斬取大板。”故未終其天年,而中道已夭於斧斤,此材之患也。故解之以牛之白顙者,與豚之亢鼻者,與人有痔病者,不可以適河。郭云: “解,巫祝解除也。”成云:“顙,額也。亢,高也。三者不可往靈河而設祭。古者將人沈河以祭,西門豹為鄴令,方斷之,即其類是也。”此皆巫祝以知之矣,以、已同。郭云:“巫祝於此,亦知不材者全也。”所以為不祥也,此乃神人之所以為大祥也。宣云:“可全生,則祥莫大焉。”
〔一〕“以”字上,集釋本有“而” 字。
支離疏者,司馬云:“支離,形體不全貌。疏其名。”頤隱於臍,肩高於頂,司馬云:“言脊曲頭縮也。”淮南曰:“脊管高於頂也。 ”會撮指天,司馬云:“會撮,髻也。古者髻在項中,脊曲頭低,故髻指天。”崔云: “會撮,項椎也。”李楨云:“崔說是。大宗師篇:‘ 句贅指天。'李云:‘句贅,項椎也,其形如贅。'亦與崔說證合。素問刺熱篇:‘項上三椎,陷者中也。' 王注:‘此舉數脊椎大法也。'沈彤釋骨云:‘項大椎以下二十一椎,通曰脊,骨曰脊椎。'難經四十五難云:‘骨會大杼。'張注:‘大杼,穴名,在項後第一椎,兩旁諸骨自此檠架往下支生,故骨會於大杼。'會撮,正從骨會取義,又在大椎之間,故曰‘項椎'也。初學記十九引撮作□。玉篇:‘□,木□節也。'與脊節正相似。從木作□,於義為長。”五管在上,李云:“管,腧也。五藏之腧,並在人背。”李楨云:“ 頤、肩屬外說,會撮、五管屬內說。”兩髀為脅。司馬云:“脊曲脾豎,故與脅肋相並。”挫針治繲,足以糊口;司馬云:“挫針,縫衣也。繲,浣衣也。”鼓筴播精,足以食十人。司馬云:“鼓,簸也。小箕曰筴。簡米曰精。”成云:“播,揚土。”上征武士,則支離攘臂而游於其間;郭云:“恃其無用,故不自竄匿。”上有大役,則支離以有常疾不受功;宣云:“不任功作。 ”上與病者粟,則受三鐘與十束薪。司馬云:“六斛四鬥曰鐘。”夫支離其形者,猶足以養其身,終其天年,又況支離其德者乎!”成云:“忘形者猶足免害,況忘德者乎!”
孔子適楚,楚狂接輿遊其門曰:“鳳兮鳳兮,何如德之衰也!成云:“何如,猶如何。 ”來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郭云:“當盡臨時之宜耳。”天下有道,聖人成焉; 宣云:“成其功。”蘇輿云:“莊引數語,見所遇非時。苟生當有道,固樂用世,不僅自全其生矣。”天下無道,聖人生焉。宣云:“全其生。”方今之時,僅免刑焉。福輕乎羽,莫之知載;易取不取。禍重乎地,莫之知避。當避不避。已乎已乎,臨人以德!宣云:“亟當止者,示人以德之事。”殆乎殆乎,畫地而趨!宣云:“最可危者,拘守自苦之人。”迷陽迷陽,謂棘刺也,生於山野,踐之傷足。至今吾楚輿夫遇之,猶呼“迷陽踢”也。迷音讀如麻。無傷吾行!吾行卻曲,宣云:“卻步委曲,不敢直道。” 無傷吾足!”
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司馬云:“木為斧柄,還自伐;膏起火,還自消。”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成云:“桂心辛香,故遭斫伐,漆供器用,所以割之,俱為才能,夭於斤斧。”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無用之用也。喻意點清結局,與上接輿歌不連,歌有韻,此無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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