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回 赤子居心导师觅父 小人得志断义绝情

且说艾虎同了孟杰、张立回到庄中。史云正在那里与众商议,忽见艾虎等回来了,便问事体如何。张立一一说了。艾虎又将大家上卧虎沟避兵的话说了一遍。众渔户听了,谁不愿躲了是非,一个个忙忙碌碌,俱各收拾衣服细软,所有粗重家伙都抛弃了,携男抱女,搀老扶少,全都在张立家会齐。此时张立已然收拾妥帖。艾虎挎上包裹,提了齐眉棍,在前开路。孟杰与史云做了合后,保护众渔户家口,竟奔卧虎沟而来。可怜热热闹闹的渔家乐,如今弄成冷冷清清的绿鸭滩。可见凡事难以预料。若不如此,后来如何有渔家兵呢?一路上嘈嘈杂杂,纷纷乱乱,好容易才到了卧虎沟。沙员外迎至庄门,焦赤相陪。

艾虎赶步上前相见,先交代了齐眉棍。沙员外叫庄丁收起,然后对着众渔户道:“只因房屋窄狭,不能按户居住,暂且屈尊众位乡亲。男客俱在西院居住,所有堂客俱在后面与小女同居。俟房屋造完时,再为分住。”众人同声道谢。

沙龙让艾虎同张立、史云、孟、焦等俱各来至厅上。艾虎先就开言,问道:“小侄师父、义父、丁二叔在于何处?”沙员外道:“贤侄来晚了些,三日前他三人已上襄阳去了。”艾虎听了,不由地顿足道:“这是怎么说?”提了包裹就要趱路。

沙龙拦道:“贤侄不要如此。他三人已走了三日,你此时即便去,也追不上了。何必忙在一时呢?”艾虎无可如何,只得将包裹仍然放下。原是兴兴头头而来,如今垂头丧气。自己又一想,全是贪酒的不好,路上若不耽延工夫,岂不早到了这里?暗暗好生后悔。

大家就座献茶。不多时调开座位:放了杯箸,上首便是艾虎,其次是张立、史云,孟、焦二人左右相陪,沙员外在主位打横儿。饮酒之间叙起话来,焦赤便先问盗冠情由。艾虎述了一回,乐得个焦赤狂呼叫好。然后沙员外又问:“贤侄如何来到这里?”艾虎止于答言:“特为寻找师父、义父。”又将路上遇了蒋平,不意半路失散的话,说了一遍。只听史云道:“艾爷为何只顾说话,却不饮酒?”沙龙道:“可是呀,贤侄为何不饮酒呢?”艾虎道:“小侄酒量不佳,望伯父包容。”

史云道:“昨日在庄上喝得何等痛快,今日为何吃不下呢?”

艾虎道:“酒有一日之长。皆因昨日喝得多了,今日有些害洒,所以吃不下。”史云方不言语了。这便是艾虎的灵机巧辩,三五语就遮掩过去。

你道艾虎为何的忽然不喝酒了呢?他皆因方才转想之时,全是贪酒误事,自己后悔不迭,此其一也;其次,他又有存心,皆因焦赤声言“这亲事做定了”,他惟恐新来乍到,若再贪杯,喝醉了,岂不被人耻笑么?因此他宁心耐性,忍而又忍,暂且断他两天儿再做道理。

酒饭已毕,沙龙便叫庄丁将众猎户找来,吩咐道:“你等明日入山,要细细打听蓝骁有什么动静,急急回来禀我知道。”

又叫庄丁将器械预备手下,惟恐山贼知道绿鸭滩渔户俱归在卧虎沟,必要前来厮闹。等了一日不见动静。到了第二十日,猎户回来说道:“蓝骁那里并无动静,我等细细探听,原来抢亲一节皆是葛瑶明所为,蓝骁一概不知。现今葛瑶明禀报山中,说绿鸭滩的渔户不知为何俱各逃匿了,蓝骁也不介意。”沙龙听了,也就不防备了。

独有艾虎一连两日不曾吃酒,憋得他委实难受,决意要上襄阳。沙龙阻留不住,只得定于明日饯行起身。至次日,艾虎打开包裹,将龙票拿出,交给沙龙,道:“小侄上襄阳,不便带此,恐有遗失。此票乃蒋叔父的,奉了相谕,专为寻找义父而来。倘小侄去后,我那蒋叔父若来时,求伯父将此票交给蒋叔父便了。”沙龙接了,命人拿至后面,交凤仙好好收起。这里众人与艾虎饯行。艾虎今日却放大了胆,可要喝酒了。从沙龙起,每人各敬一杯,全是杯到酒干,把个焦赤乐得拍手大笑道:“怨得史乡亲说贤侄酒量颇豪,果然,果然。来,来,来,咱爷儿两个单喝三杯。”孟杰道:“我陪着。”执起壶来,俱各溜溜斟上酒。这酒到唇边,吱地一声,将杯一照——干!沙龙在旁,不好拦阻。三杯饮毕,艾虎却提了包裹,与众人执手拜别。大家一齐送出庄来。史云、张立还要远送,艾虎不肯,阻之再三。彼此执手,目送艾虎去远了,大家方才回庄。

艾虎上襄阳,算是书中节目交代明白。然而仔细想来,其中落了笔。是哪一笔呢?焦赤刚见艾虎就嚷“这亲事做定了”,为何到了庄中,艾虎一连住了三日,焦赤却又一字不提?列位不知书中有明点,有暗过,请看前文便知。艾虎同张立回庄取包裹,孟杰随去,沙龙独把焦赤拦住道:“贤弟随我回庄。”

此便是沙龙的用意。知道焦赤性急,惟恐他再提此事,故此叫他一同回庄。在路上就和他说明,亲事是定了,只等北侠等回来,当面一说就结了。所以焦赤他才一字不提了,非是编书的落笔忘事。这也罢了。既说不忘事,为何蒋平总不提了?这又有一说。书中有缓急,有先后。叙事难,斗笋尤难。必须将通身理清,那里接着这里,是丝毫错不得的。稍一疏神,便说得驴唇不对马口,哪还有什么趣味呢?编书的用心最苦,手里写着这边,眼光却注着下文。不但蒋平之事未提,就是颜大人巡按襄阳,何尝又提了一字呢?只好是按部就班,慢慢叙下去,自然有个归结。

如今既提蒋平,咱们就把蒋平叙说一番。蒋平自救了雷震,同他到了陵县。雷老丈心内感激不尽,给蒋平做了合体衣服,又赠了二十两银子盘费。蒋平致谢了,方告别起身。临别时,又谆谆嘱问雷英好。彼此将手一拱,道:“后会有期!请了。”

蒋平便奔了大路趱行。这日,天色已晚,忽然下起雨来,又非镇店,又无村庄,无奈何冒雨而行。好容易道旁有个破庙,便奔到跟前。天已昏黑,也看不出是何神圣,也顾不得至诚行礼,只要有个避雨之所。谁知殿宇颓朽,仰面可以见天,处处皆是渗漏。转至神圣背后,看了看尚可容身,他便席地而坐,屏气歇息。到了初鼓之后,雨也住了,天也晴了,一轮明月照如白昼。刚要动身看看是何神圣,忽听脚步响,有二人说话。一个道:“此处可以避雨,咱们就在这里说话罢。”一个道:“我们亲弟兄有什么讲究呢?不过他那话说得太绝情了。”一个道:“老二,这就是你错了。俗语说得好,‘久赌无胜家\’。大哥劝你的好话,你还不听说,拿话堵他,所以他才着急,说出那绝情的话来。你如何怨得他呢?”一人道:“丢了急得说快的,如今三哥是什么主意?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兄弟无不从命。”

一人道:“皆因大哥应了个买卖,颇有油水,叫我来找你来,请兄弟过去。前头勾了,后头抹了,恁什么不用说,哈哈儿一笑就结了。张罗买卖要紧。”一人道:“什么买卖,这么要紧?”一人道:“只因东头儿玄月观的老道找了大哥来,说他庙内住着个先生,姓李,名唤平山,要上湘阴县九仙桥去。托付老道雇船,额外还要找个跟役,为的是路上服侍服侍。大哥听了,不但应了船,连跟役也应了。”一人道:“大哥也就胡闹。咱们张罗咱们的船就完了,那有那么大工夫替他雇人呢?”

一人道:“老二,你到底不中用,没有大哥有算计。大哥早已想到了,明儿就将我算做跟役人,叫老道带了去。他若中了意,不消说了,咱们三人合了把儿更好;倘若不中意,难道老哥俩连个先生也服侍不住么?故此大哥叫我来找你。去罢,打虎还得亲兄弟。老二,你别傻咧。”说罢,哈哈大笑的去了。

你道此二人是谁?就是害牡丹的翁二与王三。所提的大哥,就是翁大。只因那日害了奶公,未能得手,俱各赴水逃脱。但逃在此处,恶心未改,仍要害人。哪知被蒋四爷听了个不亦乐乎。

到了黎明,出了破庙,访至玄月观中,口呼:“平山兄在哪里?平山兄在哪里?”李先生听了道:“哪个唤我呀?”说着话,迎了出来,道:“哪位?哪位?”见是个身量矮小,骨瘦如柴,年纪不过四旬之人,连忙彼此一揖,道:“请问尊兄贵姓?有何见教?”蒋爷听了是浙江口音,他也打着乡谈道:“小弟姓蒋。无事不敢造次,请借一步如何?”说话间,李先生便让至屋内,对面坐了。蒋爷道:“闻得尊兄要到九仙桥公干,兄弟是要到湘阴县找个相知,正好一路同行,特来附骥。望乞尊兄携带如何?”李先生道:“满好个。我这里正愁一人寂寞,得尊兄来到,你我二子乘舟,是极妙的了。”蒋爷听了,暗道:“开口就丧气!什么说不的,单说二子乘舟呢?他算是朔,我可不是寿,我倒是长寿儿。”

二人正议论之间,只见老道带了船户来见。说明船价,极其便宜。老道又说:“有一人颇颇能干老成,堪以服侍先生。”

李平山道:“带来我看。”蒋爷答道:“李兄,你我乘舟,何必用人?到了湘阴县,那里还短了人么?”李平山道:“也罢,如今有了尊兄,咱二人路上相帮,可以行得,到了那里再雇人也不为晚。”便告诉老道,服役之人不用了。蒋爷暗暗欢喜道:“少去了一个,我蒋某少费些气力。”言明于明日急速开船。

蒋爷就在李先生处住了。李先生收拾行李,蒋爷帮着捆缚,甚是妥当。李先生大乐,以为这个伙计搭着了。

到了次日黎明,搬运行李下船,全亏蒋爷。李先生心内甚是不安,连连道乏称谢。诸事已毕,翁大兄弟撑起船来,往前进发。沿路上,蒋爷说说笑笑,把个李先生乐得前仰后合,赞扬不绝,不住地摇头儿,咂嘴儿,拿脚画圈儿,酸不可奈。

忽听哗喇喇连声响亮,翁大道:“风来了,风来了。快找避风所在呀。”蒋爷立起身来,就往舱门一看,只当翁大等说谎,谁知果起大风。便急急地拢船,藏在山环的去处,甚是幽僻。李平山看了,惊疑不止,悄悄对蒋爷说道:“蒋兄,你看这个所在,好不怕人的!”蒋爷道:“遇此大风,也是无法的,只好听天由命罢了。”

忽听外面镗镗镗锣声大响。李平山吓了一跳,同蒋爷出舱看时,见几只官船从此经过。因风大难行,也就停泊在此。蒋爷看了,道:“好了,有官船在这里,咱们是无妨碍的了。”

果然,二贼见有官船,不敢动手,自在船后安歇了。李平山同蒋爷在这边张望,猛见从那边官船内出来了一人,按船吩咐道:“老爷说了,叫你等将铁锚下得稳稳的,不可摇动。”众水手齐声答应。李平山见了此人,不由地满心欢喜,高声呼道:“那边可是金大爷么?”那人抬头,往这里一看,道:“那边可是李先生么?”李平山急答道:“正是,正是。请大爷往这边些。请问这位老爷是哪个?”那人道:“怎么,先生不知道么?老爷奉旨,升了襄阳太守了。”李平山听了,道:“嗳呀,有这等事,好极,好极!奉求大爷在老爷跟前回禀一声,说我求见。”那人道:“既如此……”回头吩咐水手搭跳板,把李平山接过大船去了。蒋爷看了,心中纳闷,不知此官是李平山的何人。

原来此官非别人,却正是遭过贬的正直无私的兵部尚书金辉。因包公奏明圣上,先剪去襄阳王的羽翼。这襄阳太守是极紧要的,必须用个赤胆忠心之人方好。包公因金辉连上过两次奏章,参劾襄阳王,在驾前极力的保奏。仁宗天子也念金辉正直,故此放了襄阳太守。那主管便是金福禄。

蒋爷正在纳闷,只见李平山从跳板过来,扬着脸儿,臌着腮儿,按着膀儿,扭着腰儿,见了蒋平也不理,竟进舱内去了。

蒋爷暗道:“这小子是什么东西!怎么这等的酸!”只得随后也进舱,问道:“那边官船李兄可认得么?”李平山半晌将眼一翻,道:“怎么不认得!那是我的好友。”蒋爷暗道:“这酸是当酸的。”又问道:“是哪位呢?”李平山道:“当初作过兵部尚书,如今放了襄阳太守,金辉金大人,哪个不晓得呢?我对你说,我如今要随他上任,也不上九仙桥了。明早就搬行李到那边船上,你只好独自上湘阴去罢。”小人得志,立刻改样,就你我相称,把兄弟二字免了。蒋爷道:“既如此,这船价怎么样呢?”李平山道:“你坐船,自然你给钱了。如何问我呢?”蒋爷道:“原说是帮伙,彼此公摊。我一人如何拿得出呢?”李平山道:“那白和我说,我是不管的。”蒋爷道:“也罢,无奈何,借给我几两银子就是了。”李平山将眼一翻道:“萍水相逢,我和你啥个交情,一借就是几两头?你不要闹魔好不好?现有太守在这里,我把你送官究治,那时休生后悔。”蒋爷听了,暗道:“好小子!翻脸无情,这等可恶。”

忽听走得跳板响,李平山迎了出来。蒋爷却隐在舱门隔扇后面,侧耳细听。不知说些什么,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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