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回 弃道心皆由巧辩 崇儒学幸服青衿
七窍自聆三缄之言,决弃道门,以儒为尚;复见道士之术,又欲荣道以弃乎儒。故自归汉阳,一道一儒盘旋于心,游移莫定。紫霞知之,命复礼子临凡,与决所从。若得七窍从道,则三缄有他山之助;若入儒门,必为坏道倡,兼以野道山妖出而相攻,则三缄势孤而难于撑持矣。复礼子领得师命,乘云空际,闪闪而来。
灵宅子亦知七窍被紫霞略显仙法,道心又动,因思七窍如同入道以助三缄,将阐道有资而吾仇难复。趁今游移未决,再命总真童子下得尘世,一坚从儒志向,俾彼名登黄甲,得专政柄,乃能禁道不行。三缄即是道习成,相从无人,不过得还仙位,紫霞亦空劳精力,无颜对及群仙。那时相遇于八卦台,共以任道不阐为笑谈,方泄吾恨。总真童儿奉命,乘云向东而至。
复礼子半霄顾盼,遥见东面坠下彩云,不知何仙闲游至此,急将祥光腾上高处视之,乃一总角道童,按云坠地,化为老叟,手持竹杖,向北缓行。复礼子云头暗思:“此总角小童化成老叟,必有所为。然遍想群仙宫中,童子虽多,俱未可以变化之法,是童子而能此术者,或属山精水怪迷弄男女,未可知也。
如其为精且怪焉,吾必追踪收之,以除民害。“于是祥光催动,向北而游,总将云头罩着老叟。
老叟行约数里,立于绿杨枝下,念及真言,以唤当方。当方至,老叟与谈数语,乘车重去。去不一刻,转告老叟,老叟当将手诀四方挥动,绿杨荫里顷成一座酒楼。酒楼化已,复布罗网以蔽俗跟。旋抽数茎茅草,持手诵咒,其草化作当炉幼子暨饮酒之辈。一时炉烟密密,卖酒声声。复礼子视之甚悉,骇然而言曰:“小小童子有如此法力,吾辈不能及之,但未识化兹酒楼,以障何人眼目,吾且云头稳坐,视彼究竟如何。”坐待良久,前村之北有一少年,泽畔行吟,踌躇四顾,似闲游寻侣而未得者。复礼子熟视片时,恍然悟曰:“行吟泽畔者,七窍也。化酒楼以待之者,必灵宅子门弟总真童子也。吾门仙侣常夸此子年虽妙龄,道法甚高,其心尚未深信。今一见及,诚不虚也。然不化酒楼以待他人,而独待七窍者,必有所告。待吾化一年老道士,入于楼内,见机而作。”将形化后,转而思之,又恐总真童子仙眼视透。吾师传有晦目法,且将真言念动,一下云头,暗从西隅坠于尘世。
是时七窍行行止止,身登高埠,引颈四望,见得绿杨枝下窗棂杂露,高插酒帘,心甚喜曰:“近村中有是酒楼,正吾消闲地也。”遂逞步下埠,趋至其间。但闻当炉幼子呼来卖酒声高,饮酒嘉宾夸此瓮头美甚,七窍见绿杨吐秀,常念良朋,闻酒气飘香,正思红友,惜乎饮无同侣,独酌为怀。殊意刚入酒楼,主人笑容可掬而询之曰:“嘉客戾止,欲饮酒乎?”七窍曰:“不识是地有此高楼,忽来贵肆中一饮佳酿。”主人曰:“与友共饮乎,一人独酌耳?”七窍曰:“恨无良友,只有只身。”主人曰:“如是吾来奉陪。”七窍暗睹主人,年约六旬,尔雅温文,真似儒门有道之士。两相揖后,缘梯而上,坐于楼之东偏。窗外嫩柳飞扬,绿影参差,时映于酒卮之内。七窍赞叹不已,曰:“此楼清幽,黄鹤弗让也。”主人曰:“老拙株守家庭,难以度日,因于是地聊设酒肆,以消夏日耳。”七窍曰:“吾见主人儒雅可爱,且将姓字暨所行所学历历详述,俾吾亦步后尘。”主人曰:“吾族葛氏,自太祖乔居于此,历数世矣。太祖酷好诗书,吾祖已开驷马之门,吾父接踵之;至于吾,躬词林忝入,孙若子又接踵焉。世世簪缨,幸而不绝,荣耀鼎盛,皆自儒业苦造而来。”盖是邑本有此贵族,总真童子因假冒之,可令七窍于不惑也。七窍于是复从而礼貌,曰:“小子已廿岁矣,一艺未成,心欲入道以求长生,又欲从儒以求显贵,两相在抱,迄无定衡,敢乞主人为我一决。”主人曰:“尔友朋内所言若何!”七窍曰:“有劝吾习道者,有劝吾习儒者。”刚言至此,复礼子亦呼酒一瓶,饮于七窍之左。七窍曰:“还宜习道乎,习儒乎?”主人曰:“圣天子首出庶物,以平治天下,皆由儒道,哪有道士以法术治天下乎?凡人为天子民,当寻正路,一耕一读,乃至正至大之途。不读则勤耕,以求菽粟有余,俯仰无忧事畜;不耕则苦读,以期功名显达,上下均受荣封。
必如是而后不愧生于人世也。每见年少子弟,耕也而惰于耕,读也而懒于读,不耕不读,无策资生,妻子嫁于他人,父母推之兄弟,自谓红尘看破,学道出家。一入道门,尘心未绝,装作风骚一派,徒将言语惑人,讹以传讹,道不成道,学如不学。
以相公之丰标才华,正宜读书求名,显扬父母,奚必《黄庭》是诵,玩废时日乎?“七窍闻此一席正谈,心若重儒而轻道。
复礼子聆言暗计:“必灵宅子遣来门人所化,巧以言语,稳七窍之心者。”乃从旁答曰:“叟言差矣,人生天地所行所作,视乎其志。志在道则从而习道,志在儒则从而习儒,何得区区败道为匪哉?即以儒门论,所立说以教弟子,以及弟子之问疑辨难者,何在非道中之语。自吾思之,习道即从儒,习儒即从道,特患怠焉,不习终莫能成耳。以叟所言,全谓习道为非,见何浅也。吾聆叟谈,吾有一证佐焉。”主人惊甚,暗将慧眼偷觑,奈复礼子早治以晦目法儿,不能辨其为仙为妖。因怒目而视曰:“吾闻尔言,又是一番迷人之说。但将尔证佐说来,如在道中则可,若在道外,吾必从而非笑之。”复礼子接口言曰:“昔有农夫养一犊子,驯良可教,一犁春雨,无不如心。养之数十年,由耕致富,人人争买此犊,农夫如护珍宝,不忍舍之。无何春秋已去,此犊颓然老矣,农夫不计其老,尚加以千斤犁耙,老犊不堪重任,口吐人言曰:”吾力已弱,不比少年。‘农夫如不闻也,愈加鞭楚。老犊又曰:“吾言力弱,何不痛恨乃尔乎?’农夫曰:”前者尔能任重耕作,吾甚痛惜,岂今而不然耶?尔能竭力如前,迨至明日,即轻尔任。‘老犊闻说,果然竭力精神,以尽一日之耕。殊至诘朝,重任犹是。
犊无奈,示梦于农夫之妻。其妻以梦告夫,劝轻犊任。农夫曰:“老犊畜生也,畜生之言不合人情,尔何必听。‘”言已大笑。
主人闻此讥诮,从容言曰:“尔之证佐,证得巧妙。吾有一证,尔愿闻乎?”复礼子曰:“只要合理耳。”主人曰:“尔如乐听,吾为详述焉。吾之近邻所养一犬,善于护宅。凡遇盗至,必报主知,如无盗临,吠声不作。一日,来一道士,此犬不惟不吠,且摇尾相亲。道士怜之,向吾怜翁以化此犬。邻翁许,道士系回观内。养之数日,此犬齿断系索,仍回邻家。适值邻翁出饮归来,刚发一言,犬吠不已。怜翁骂曰:”瘟犬,主人都不认耶?尔随道士未久,即乱咬如斯,倘变作道家,怕不准人说话,一闻说话,就要咬断肾筋矣。‘“谈罢亦拍掌大笑。
七窍见二人语去言来,各不相下,笑而言曰:“二人不必争论,吾也有一证佐。”二人同声曰:“别人证佐吾不欲听,尔之证佐吾甚愿闻,当不若刘四之口也。”七窍曰:“吾少时闻诸乃父,吾家一眷属年少而殒,言妻貌甚丽,人人争聘,妇皆嫌其不合于心。惟张、李二家,廿龄破镜,富而且美,此妇都欲嫁之。然嫁张则惜李,嫁李则惜张,游移不定,已至数月。
妇姑促曰:“欲张则张,欲李则李,嫁个丈夫都无定见,安望得富乎?‘妇闻不悦,恨声应曰:”嫁张由我,嫁李由我,嫁李嫁张在我心中,何必旁人多嘴。“言已,忿然下楼而去。
主人默坐片刻,暗解拴腰绦儿,抛在楼头,化为巨蟒,直向复礼子舞爪张牙。复礼子持箸掷去,化作蜈蚣,巨蟒见之,仍还本相。主人怒甚,以手一指,酒楼渺然,吼声如雷而言曰:“何处野道,敢与仙师斗法。”言犹未已,突被复礼子一降心杵打下。主人大叫一声,化为童儿,腾空竟去。复礼子随后追逐,逼于其前曰:“尔其妖耶,怪耶?如不明言,必诛尔命。”童子拂然曰:“吾非他,灵宅子门人总真童子是也。”复礼子曰:“尔是总真童子,道祖命尔守着胎津,为何所事不司,来到尘凡以法迷人乎?”童子不答,与复礼子战于云端。酣战逾时,童子呼集六丁六甲,将复礼子围着。复礼子挥以降心杵,不动,忙取撑天如意四面击之,丁甲神祗纷然而散。童子急向口中一指,吐出千头万绪,如丝如絮,直从复礼子顶上覆来。
复礼子不知何宝,将身紧束,用尽生平之力,挣播不开,倒于阵中,呻吟弗绝。
紫霞知得,命正心子持顶门钢针与割肠宝刀急来援救。殊至阵云之下,但见迷天黑雾,周围似漆,欲进无从。观望久之,莫可为计,只得在外呼曰:“阵内有人乎?”连呼数声,一老叟出,背驮须短,行动有如犬然。来至阵外,呵欠不已,曰:“吾在阵中,正好阳台入梦,忽闻外面叫不绝声,及出阵来,人影又无,必是虾儿要与老龙试试道法?”正心子不答,暗以黑雾遮着身体,睹得此老将要入阵,复厉声曰:“阵内无人,待吾打入,杀得尔鸡犬不留。”此老闻之,笑曰:“天上都有鸡犬,真是款天话。”正心子曰:“阵内有人,毋须多言,速出一晤。”此老曰:“老师爷在此候尔,尔在何处?”正心子曰:“在东。”此老曰:“东方甲乙木,木能生火,火上烧油,岂不是一进阵来,即要举手。”言已,询曰:“尔到底在何处耶?”正心子曰:“在南。”此老曰:“南方丙丁火,火内生风,必是疯魔。吾不与尔纠缠,要向西北进阵去矣。”正心子随转西北候之。此老刚到,一手擒住,疾声呼曰:“胆大妖精,敢布阵云头,与上仙作梗。”此老曰:“尔是谁?休与吾顽。”正心子曰:“非与尔顽,吾询尔究系何妖?”此老曰:“吾非妖属,歪枉子是老仙道号也。”正心子曰:“尔师何人?”此老曰:“歪心子。”正心子曰:“尔在阵中作甚?”此老曰:“奉总真童子命,在此守阵耳。”正心子曰:“是阵何名?”此老曰:“乱丝。”正心子曰:“必要何人方能破之?”此老曰:“非正心子不能破也。”正心子曰:“四大阵门,先从何入?”此老曰:“先从财门而入,则阵易破焉。兹已说明,君宜释我。”正心子释手,歪枉子钻入阵内,笑曰:“尔从财门入,必死在财帛之中,如其不从歪心子游,歪枉之法不得。明明与尔说,从中心白云直入,此阵破矣。”言毕入阵。
正心子窃听甚悉,遂向白云处直进,以割肠宝刀横顺挥之,万绪千头纷纷碎断。总真童子见得阵破而逃。正心子破了此阵,笑谓复礼子曰:“尔亦困于千思万虑中,即不能复理耶?忙忙扶起,去奏道祖,悉言总真童子过失。道祖遂命玄津真人从泥丸关收回,禁于胎津之地。正心子、复礼子拜辞道祖,回复师命,各退入宫。
七窍自酒楼归后,意决从儒,受业于明德先生,苦读儒书。
始读一二载,文理精通,童军可冠。是年试期已近,先生促之。
七窍辞别萱庭,赴郡而去。途有玉女观,地颇雅静。七窃此夜嫌旅舍闹嚷,意欲止宿于兹。紫霞知之,先临观内,思挽七窍转入道门。无何,外面笑声嗤嗤直达观内,紫霞出视,见七窍与二三同类拍肩而来观中。老道迎入,献茗煮粟款之。七窍曰:“前面旅舍烦杂不堪,今宵欲借贵观一宿,所用酒食仍谢以金。”老道曰:“相公等非误入山斋,仙风吹之不到,所愧者敝观贫苦,无甚相敬,床榻不洁,乞为海涵。”七窍曰:“在此吵扰足矣,安望其他。”老道于是选一精洁净室,与七窍友人同祝七窍独出室外,散步闲游。紫霞持麈一挥,化座小园,奇花十数盆,皆非人间所有。园中红窗开闭,小楼在焉。七窍将花视遍,缓步竟上。紫霞化一老道,凭窗外望。七窍步履声响,紫霞回首,假意惊曰:“相公何来?”七窍告其所以。紫霞曰:“如是相公少坐,待贫道下楼烹茗,以款嘉宾。”言已而去。
七窍在楼四望,见有牙签数百卷,一一阅之,尽属道经,而且牙签之上题咏亦伙。首见一绝云:“读罢儒书读道书,为超生死出迷途;不信频将卿相算,如风卷雪一时无。”七窍深爱此诗,手不忍释。正在吟咏,紫霞捧茗至矣。七窍索之,紫霞许之。袖归卧室,玩味百次,不觉神倦而眠。晨磬一声,朋侪同起,叩谢老道,竟赴郡内。俟至文宗到日,三试三胜,青衿得服,而称秀士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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