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回 疗奇疯药婆认叔 显绝力锁住疑神
云北病后神气未旺,被那腥风扑鼻,一个恶心,晕倒在地。却亏素臣大喝,如霹雳一般,登时震醒。挣扎起来,拾了火枪,见神虎爬山越岭的跑去,便大着胆走上山来。忽地石罅中蹿出一个大马熊,云北忙把枪放去,轰的一声,虽没打着,那熊却吃了吓,往山头上乱跑。素臣看见,平空跳去,用手一揿,揿住熊头,在地下。那熊捎滚不脱,四足爬挖,登时成坑。素臣拔出宝刀,将头割下,血淋淋的提在手里。云北伸出舌头,缩不进去,道:“文爷神力,真要吓死人也!”素臣指着石碑,问道:“这碑上四字,是恁么解的?”云北道:“小人只知道有个弥峒,这锁钥二字,想是指着这葵花峒了。”素臣点点头,问:“弥峒离此若干路?有无峒主?”云北指着道:“那神虎不是望那一路山冈跳去的吗?这山势不像一张弓吗?由山前过去五峒,有三百余里,才是弥峒。从山后这一带山冈走去,只有一百多里,却是险恶难行。弥峒主亚古,被岑咥杀了,现据在峒,自称峒主。各峒苗民及我们峒里四大户,都不伏气。却因他有智谋,党羽多,断木、沉铁两峒都伏了他,又投顺了毒蟒大王,卵石不敌,只得四时贡献,伏从了他。若像文爷这等神力,肯做领袖,使可灭此朝食!”素臣更不做声,提着熊头便走。云北背着熊身,厮赶回家。顿氏看见,吃惊道:“从没见这大熊,是文爷拿的吗?”云北道:“不是文爷,休想拿得他住!说将起来,要羞死人哩!千日万日在山里走跳,没曾吃跌;偏是今日,在文爷跟前献丑,被那神虎一阵腥风,透进脑门,便起恶心,晕倒地下!不是文爷那一声吆喝,惊醒转来,敢就被这孽畜伤了性命!”顿氏道:“真有神虎,文爷与他斗过没有?”云北道:“那虎被文爷一喝,命也没有的跑掉了。他若敢与文爷斗,怕不像这马熊一刀两段吗?”顿氏道:“这熊也斗了几时,就斫下头来?”云北道:“还想斗吗?被文爷一手揿住,便动也动不得了!”顿氏吐舌道:“说也怕人,真个是哪吒出世了!”云北一面答话,一面开剥那熊。素臣看着不耐烦,说:“你那刀不中用,我给这刀与你。”云北接过宝刀,不一会,解卸下来,说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怪是一刀就把头斫下来哩!”素臣暗忖:云北毕竟读过《四书》、《左传》,那”销钥”二字之义,亦解得不错;当教以兵法,使成将材,方不枉为素娥之兄也!云北吩咐顿氏:“我去买盐,把一头、四蹄都腌起来;这身胸和肠脏,分与伙计发卖,剩些做几日吃嚼;你把这皮洗刷净,晒干,好硝着使用。”顿氏答应,去收拾熊皮,云北自去买盐。只见走进两个苗丁,欢喜相叫。素臣认得是大户锁住家的,连忙请坐,问其来意。苗丁道:“主人想吃野味,买了几日,总买不出,说是后山出了神虎,不敢去打,没法才到这呆鸟家来。这呆鸟是先生甚亲?住在他家,怎得便宜?我家空屋尽多,不如搬到我那里去住罢。”素臣正待回言,云北已买盐回来。苗丁道:“老爷想吃野味,你有甚宝货,拿出来一瞧。”云北道:“我死了七日,亏着这位舍亲医活了,又亏这舍亲进山去,赶掉了神虎,才拿住一个马熊。你们若早来一脚,连兔子也没有哩!”苗丁失惊道:“先生好奢遮本事,便宜这呆鸟了!呆鸟,你且割三五斤熊肉给我,爷若爱吃,便再来买。”云北割了五斤熊肉,说道:“一钱一斤,少一厘不卖的。”苗丁哕了一声道:“先生,你听罢,方才说的可是好话,你休忘了!”素臣唯唯。苗丁叮嘱而去。云北道:“这峒里是个没廉耻的地方,不分男女,见着都拉手抱腰,爷长奶短的乱叫,小人实在学不来。因贪着后山野兽是拿不完的,靠着他养活,才耐着气住下。不瞒文爷说,一峒的人都叫小人呆鸟,竟算做小人的名字,不单这两个苗丁,是这般称呼哩!素臣暗忖:云北宁受侮辱,不变其志,实是难得!据迹而论,我不如也!次日,天色才明,那两个苗丁,又同着两个苗婆敲门进来。苗丁便问云北要肉道:“爷很爱这肉,要多买些去,腌着慢慢的吃。这是三两五钱银子,快割三十斤肉给我,没少你一厘,再有甚晦气话说么?”云北板着面孔,更不则声,照数割肉,交给苗丁而去。那苗婆赶入素臣房里,素臣正是睡熟,一个苗婆便去挂起帐子,一个苗婆便把单被揭开,露出上身,道:“好先生,怎生得这一身皮肉!”素臣惊醒,疾忙披衣。苗婆道:“我家大姑娘的疯病,叫我们立逼着你去医哩。”那一个苗婆捏一把道:“你看他这汗衫,是真珠?是假珠?”这个苗婆瞅了一眼道:“有这样大珠衫吗?是那糯米煎的,还不知道。”那苗婆才没言语。素臣慌忙梳洗。向云北说知,背上药箱,跟着苗婆到了锁家。太太药氏忙赶出来道:“先生,只知你会医,不知你有起死回生的手段。你若医得好我家大姑娘,就抬举你,认做亲戚往来哩。”素臣道:“大姑娘住房在哪里?领去看一看脉,就知好医不好医了。”药氏眼泪直挂道:“大姑娘还有甚住房哩!有的说是失心疯,有的说是邪神附着,医祷符咒,百不见效,又怕他抡刀舞剑,赤身上房,只得锁在笼里哩。”因叫丫头们开了后房,把素臣领进。只见木笼内,盘锁着一个精赤女子,有十五六岁年纪,满面污黑,却是一双小足。药氏道:“先生休要笑话,是衣服都被撕掉了!”素臣讨笼上锁匙,药氏道:“这是开不得的,一开出来,就要杀人哩!”素臣道:“不妨。”药氏道:“原听见你的力气大,丫头去拿来看!”素臣开锁进笼,那女子刷起双眉,大喊一声,就奔素臣。素臣一把擒住,犹如提着一只小鸡,叫取床单被和一条板凳进来。丫头们连忙送进单被并一张大杌。素臣把单被裹住那女子,横放腿胯中夹定,一身一手连肩拘住,坐下诊脉。那女子大怒大喊,却展动不得。素臣将两手脉息诊过,说道:“此非疯病,亦非邪祟,乃肝经积血也。只消两三剂药,病即可愈。快在我药箱里,簇出一两桃仁、三钱枳实、三钱生大黄来。”药氏叫人一面取药,一面叮嘱拘住其女,以便灌药。素臣吩咐把桃仁、枳实先煎,将大黄研末,俟临好放下;再取个净桶来。丫头掇进一个大桶。一会药好,把箸去撬开嘴来,却被咬得粉碎。素臣把两指抻住鼻头,大指捺住下颏,那张小口就张开了,合不拢去,丫头便得灌药。素臣把指拘转那口,药便得下喉。如此片时,把药灌完,腹中已有轮响。素臣抱上桶去,一手?住肩头,一手拿住两手。一会,大小便俱下,就如黄河开闸一般,泻有半桶黑血,这女子凶势便减下去了。素臣把手放松,那女子已不发威。因扭去铁链,向药氏道:“大姑娘这病已好一半,明日再来看脉罢。”药氏那里肯放,一面称谢,一面挽留道:“今日务必要留先生看守过夜,倘然一会闹将起来,不是耍的!”素臣道:“要我看守,也须把下身拭挣,送进房中床上去,等他养一养神,明日还要行血哩。今日下的必是黑血,须待黑色变紫,紫色变红,病根才得拔去。但日里还好,若到夜间,医生怎好与许多女人聚在深闺内室,不怕老爷嗔怪的吗?”药氏哕了一声道:“这大姑娘是我夫妇两人的性命,你治好他,他反怪你?也罢,我去和他说,叫他来陪你过夜就是。”随吩咐丫头,把纸替大姑娘前后抹净,搀进她原住的房里去。大姑娘虽不比前凶狠,却还硬朗,怒目看了素臣两眼,洒手洒脚,夹和着丫头,奔进房去,坐在床沿,挺着胸脯,不肯睡下。药氏道:“这光景不好,只怕还要发作!”素臣道:“照前药减一半分两,催他一催罢。”药氏忙叫人取药。一面吩咐拿饭,一面进房去告诉其夫锁住。锁住因病后思食,要吃野味,及得熊肉,肥美异常,便多吃了些,觉道饱闷。药氏去医女儿,锁住不耐烦出见,叫两个丫头摩运脐腹,稍觉宽畅,便自睡去。正睡得甜甜的,忽见一金甲神,手执金锏,大喝道:“大贵人来了几次,你不迎接他,当得何罪!”说罢,把金锏向头上直打下来,吓得锁住大叫饶命,喊醒转来。恰好药氏来叫他去陪素臣,问其喊叫之故。锁住失惊打怪的,把梦述了一遍,道:“你看我不是满身大汗吗?就被那一锏吓出来的!昨日家人回来,说这医生赶去神虎,拿住马熊,这膂力也就厉害了!前两回来替下人们医病,都不要谢意,那有这样呆子医生?莫非这梦应在他身上?你们看他相貌身材,可像一个贵人?”药氏道:“如今看起来,这人实不像个医生;那面貌就如玉皇大帝一般,一个金面,颈上又是玉一般的白色,身长八尺,两耳垂肩,真像个大贵人哩!”旁边一个苗婆道:“爷和太太还不知道哩,头里去请,他还没起身,胡嫂子就揭开他帐子,看着那半身白肉,就如羊脂玉一般,连半点疤斑都没有的。穿一件大珠子汗衫,不知要值几千两银子;胡嫂子说是假的,我也信了。如今想来,怕不是真的吗?”锁住道:“我出去陪他吃饭,看他的气度,再留心着汗衫;若果系真珠穿就的,便真是贵人,为着甚事改装到此的了!”药氏忙吩咐厨下:“爷自己去陪,备菜要丰盛,先生来得久了,拘着大姑娘不便宜,只吃得几个包子,肉要结实,饭更要多盛些哩。”锁住出来,问道:“这位就是治病的先生吗?”素臣忙起身答应。锁住暗忖:如此相貌身材,那有走方卖药之理?因拱素臣入坐。素臣道:“老爷在此,医生怕不好坐!”锁住道:“先生怎反说这话,莫非怪我不该陪先生吗?”素臣忽被这句话往心里一冲,面上颜色就觉微变,忙道:“如此,只得放肆了!”锁住已瞧科三分。问了几句姓名籍贯,及女儿的病原,听那声如洪钟,看那神情开朗,气度安舒,便瞧科五六分光景。苗女们摆上酒肴,对面安放杯箸。锁住拱令入座,素臣不敢固让,便就客位坐下。锁住劝了几杯酒,推着暑热,请素臣脱衣。素臣道:“医生本性不怕暑热,况在老爷跟前,又在姑娘房里,何敢放肆?”锁住道:“就是性不怕热,大六月里,不到冻坏了人。小女赤身,俱是先生见过的,有何嫌疑?在下一介峒民,更不消说了,快请宽衣。”素臣被逼不过,只得除去巾帽,解去外衣,锁住看素臣髻上簪着金玉两器,金器赤如猩血,玉器白于羊脂,又瞧科了一二分。又逼着素臣要把上身衣服一齐脱去,素臣无奈,又脱下长衫道:“这短衫是断不敢脱的了!”谁知这长衫一脱,锁住已瞧见汗衫袖口,走过这边,仔细揭看,已瞧科十分。苗女禀说:“大姑娘吃了药,先下黑血,后下紫血,不似从前硬朗,好好的睡下去了。”锁住大喜致谢道:“小女之病,大概可愈,先生就是愚夫妇的恩人了!请问恩人实在籍贯、姓名?现居何职?改装至此,实为何事?再不须藏头露尾!倘有用着苗民之处,无不竭力报答!这些下人,都不敢一毫泄漏的,竟请直言!”素臣被这一番话,说得目定口呆,仓皇无措。定一定心,暗暗忖度:我既医好他爱女之病,想无甚不好的心肠;看他这夫妇二人,亦无凶恶之相。据云北说,四大户俱不服岑咥,只缘卵不敌石,勉强顺从。看这峒的形势,及那”弥锁钥”四字,又该在这里设施。不如竟以实告,看是如何?因道:“实不相瞒,下官忝居春坊谕德之职,本籍吴江,姓文,名白,字素臣。因受东宫厚恩,为岑咥谋逆,特来剿除。有一小价松纹,赘与上林巡检岑猛为婿,方知其侄已归顺赤身峒主,故改装前来,欲亲至赤身峒中探看形势。因见此峒颇有结束,为弥之锁钥,故在此淹留时日,欲结识几个英雄。不图吾见何以前知!倘若助下官一臂之力,得平凶逆,当力为保奏,世作峒主,决不食言!”吓得锁住屁滚尿流,跪伏于地道:“果是一位大人,却不枉是当今第一位忠臣的文大人!苗民无知,竟与大人抗礼,死罪,死罪!”素臣慌忙扯起道:“承兄格外优待,不胜感激,怎反如此拘拘?快请坐下,正要求教。”锁住如何肯坐,素臣再三譬说,方磕头旁坐。药氏吃完饭,听说女儿病已将好,安睡在床,出来道谢,见面即行拉手。锁住慌道:“已经问明是一位大人,便是我常说颂的文忠臣大人,怎还好行此礼?”药氏连忙缩退。锁住道:“峒例:如尊亲两尽,上等父子,次等叔侄称呼;以后竟称大人为爷,自称为儿子。”素臣道:“你年长于我,断使不得!”锁住道:“大人谦光若此,只得叔侄称呼的了!”因口称叔爷,自称侄儿。药氏也称叔爷,自称侄女,却来捧素臣脸儿,就要做嘴。素臣吃惊缩退。锁住道:“这是侄女送嘴,叔爷不用惊疑!”素臣道:“你们这峒里,拉手搭肩,抱腰捧脸,已不像样;怎还有送嘴的事?”锁住道:“叔爷不要看坏了峒规,相近这里一带,几千里地方,要算葵花峒的风气最好哩!”素臣笑道:“这倒要请教,怎见风气最好?”锁住道:“就广西而论,凡是苗俗,成婚以后,要赶野郎;如不赶野郎,不成身孕,就一世老在家中,不能与丈夫完聚。葵花峒独不然,唱歌成婚以后,男家要女人赶的,才去赶野郎,亦必俟经期初净,方始上墟,不是逢墟即赶。若男家不愿赶野,便留在家中,俟三年五载,不成身孕,方许赶野。若始终不愿,便与民例一样,宁可绝后,不赶野郎,这是一种好处。就民而论:有许多地方,女人喜欢男子,便瞒着父母翁姑丈夫,与他私偷,若拿不住奸,凭你偷出身孕,也不算数。若拿住了,便设席遍请亲族,罚奸夫坐着末席,以羞辱之;以后奸夫便没脸再去走动。若两下相与好,开不得交,奸夫仍去奸宿,本夫翁姑父母就撞见了,也不理论,因这奸夫不知羞耻,故不值得计较他。葵花峒女人,就是爱那男子,必向父母翁姑丈夫说明,方与往来。若在路上,猝被男子捉住,也把衣服盖过头面,凭他行奸,总不与他做嘴讲话。故此峒里有句口号是:输嘴不输鳖;输鳖不输嘴。到了别峒极边苗民,先时蒙着头,到得快活起来,便亦扯下衣服,与他讲话做嘴,不顾廉耻了!比如叔爷认他做了侄女,若像别峒,一床睡觉,遇着暑天,便都赤身。葵花峒却下身总要遮盖。再到了广东去,女人便生生的强奸男子。你不从他,他就下了蛊毒,不怕你不和他相与。父母、丈夫都不管他;还有卖弄他妻女相与的人多,夸耀人的。广东广西有几处州县,女人到衙门里做夫,有官府亲戚相公家丁收用了他,丈夫在家,就合村拜望,告诉乡邻,乡邻就来作贺,啧啧叹羡。这都是葵花峒里没有的事,所以说葵花峒里风气最好。这峒,一因峒形像一朵向日葵花,二因家仆总有真心向着主人,妻女总有真心向着丈夫父母,故取这个名字。”素臣大笑道:“如此说来,真算你这峒的风气好了!但我生性最喜独睡,从没与人做嘴;你方才说一床睡觉,及送嘴的话,却再休题!”锁住道:“只要叔爷不恼,侄儿们也就不敢不依了!”是晚设席大厅,锁住夫妻磕头递酒,素臣忙去拉扯。锁住道:“这是头一回款侍叔爷,以后就熟不讲礼了!”席上,锁住问起膂力,素臣看着院子里有两个石台,盆内种黄杨树各一棵,问:“石台连土连树,约有多重?”锁住道:“这估不出,敢有二三千斤重?”素臣出去,先将石台磨转,后把两手掇试,有二千斤上下;因蹲下身去,将手抄入台底,恰有空穴留通地气的,因将手掌伸入穴去,托将起来,在庭内走了三转,仍复放下,归席而坐,面不改容,口不喘气。登时把锁住吓得沥青两脸,将药氏喜得绯红两颊,说道:“叔爷真天人也!”伏侍的苗丁、苗婆、苗童、苗女,都跪满一厅道:“老爷就是托塔天王下降哩!”素臣把两人拉将起来。锁住呆看着素臣一会,问道:“毕竟叔爷是神是佛?”素臣笑道:“我固不信佛,亦不是神,不过略有些膂力罢了!你却须吩咐下人,不可张扬,叫岑咥做了准备去!”各男妇俱跪下说:“男女们都恨岑咥入骨,断不敢走漏一字。”于是锁住死心塌地,要求素臣做主,为亚古报仇。席散,送素臣至上房西一间住宿,真个象亲侄、亲侄女一般伏侍。次日早起,请去看大姑娘,又定一剂活血平肝之药,就要辞出。锁住夫妇抵死留住,要等女儿病好,拜谢救命之恩。锁住道:“岑咥之事,侄儿还要通知三大户,意统心和,做个定局。”素臣道:“你要留我,须作速去与三大户商议,只是他们可与你齐心,不要反致误事才好!”锁住道:“他们都想与亚峒主报仇,只恨无力;若知道叔爷的神通,没个不齐心的!索住就是侄儿的妹夫,是跟着侄儿走的;关保、萨保是一连,也是郎舅;关保却凭着他妻子铁菩萨萨氏做主;萨氏一依,他丈夫兄弟都不敢违拗;如今先去请萨氏来商议就是了。”因叫两个苗婆去请。不一会,苗婆回说:“萨太太为着兰哥病重,没心肠。说缓得的事,缓两天,待他送了终;缓不得,请爷自去。”锁住道:“好一个聪明清秀孩子,我还打帐和他结亲的,因两家都有病没说起,那知病竟重了!叔爷医法通神,若能医好他儿子,这萨氏就死心塌地,听叔爷差使;不特两大户奉命,兼得这萨氏一对好刀,也抵得一员战将哩!”素臣问兰哥生的甚病,锁住道:“他生的是痨病,自小好香;关保各处买好香给他烧。后来病了,只要有异香闻着,便欢喜进些饮食,闻了两天,病便转加。只除真龙涎、水安息没有找着;其余黄熟、檀降、沉速、枷楠,那一样不烧过来?”素臣道:“你可通个信他,我去诊一诊脉,若是可医,就替他医一医罢了。”锁住大喜道:“听他的话头,只在早晚的了;救兵如救火,侄儿此刻就陪叔爷去一看,何如?”素臣允诺,即同至关宅,苗婆先进内说知。萨氏道:“医生都回绝了,既是这先生有起死回生的本事,死马当活马,医他一医罢了!”当即出见,说道:“先生,你只医好了我的儿子,我便把你做老子一般看待!”素臣道:“太太怎说这话,不要折死了人!”锁住道:“我也为医好了女儿的病,如今和你妹子,都认先生做叔爷哩。”萨氏道:“可又来!做妹子的叔爷,做不得我的爷吗?我这样一个好儿,又只他一个,若是死了,我还有命吗?你的姨夫已病倒了,一命便是三命,不拿他做爷老子看待,还是人吗?”送过凉茶、槟榔,同往兰哥房里,远远的先闻着香气。房门上悬一楠木小匾,上写”壶天”二字。走进房去,四壁图书,一庭花鸟;纸窗木榻,尽是萧疏;玉管金签,居然名贵;竟忘却身在万山苗峒之内,俨然吴江旧宅浴日新居书斋斗室中模样,不觉骇然!桌上有拓的兰亭影本,虽欠风骨,却极秀雅。一幅纸上,题有一诗,诗曰:尺二金莲白布缠,铜圈鼻孔两三穿;峒中欲觅风流配,除是羲皇竹下仙。素臣不解末句之义,拿在手中沉吟。萨氏满眼垂泪,向锁住道:“这是兰哥想你家大姑娘做的;他说除了篁妹,便宁可一世没妻子,不要那些蛮婆!谁想你家倒医好了,我家的性命还在水里!”素臣方知锁住之女名篁,方识末句之意。萨氏一头哭,一头问:“房里可曾收拾?”里房苗童答应:“杌子端好了,书本摆好了,别的没甚收拾。”萨氏因请素臣入房诊脉。素臣掉下诗笺,要从月洞内走入里房。却见月洞之上,又悬一匾,上写”众香国主”四字。揭起帘子,一入内房,那各种香气,氤氲馥郁,便直扑入鼻孔中去,俨如身入广寒宫里,丹桂丛中,天香缥缈,两腋风生,更不数身惹御炉,烟遗满袖也!几个苗童,满头香汗,呆立榻边。榻上躺着兰哥,瘦如枯柴,昏沉不醒。榻旁一带架上,高高下下,都是香炉,大小方圆,各种款式,焚着种种名香。素臣将两手脉息,细细诊视,每部候至五六十息,因浮中无脉,推至沉候,复加细诊,耽搁久了。只听一声哕恶,訇的一响,把萨氏跌晕在地。苗童吃吓,齐齐喊叫。锁住慌忙跑出外房,躺在一张醉翁椅上,四肢酥软,不能动弹。正是:
香郎未得魂归体,铁母先飞魄上天。
总评:
“宁受侮辱,不变其志”,此君子所难,而得之猎户、正以深表云北。表云北,正以衬托云北,非此兄即辱此妹。并辱此妹之夫主矣。表顿氏亦然,与表虎臣、石氏同意。丰沛、南阳,无非将相;东山、泗水,属英资。此天地气脉一定之理,即文章茜染一定之法。
“据迹而论,我不如也”,一面表云北,即一面出脱素臣。召忽不能为管忡,管仲不肯为召忽,其才具不同耳。况受东宫特达之知,恩深义重,业以身许者邪?在文法,则又双管齐下之法。或问,金甲神一梦,毋乃荒唐?素臣一生,受侮受辱不知凡几,金甲神并不一喝,而独喝不迎接之锁住;况锁住止知为医生。此一喝便属不通情理,白壁微瑕其在斯乎?余曰,葵花洞为虒弥锁钥,欲得把柄,非收伏四大户不可。锁住伏,而索住不收自伏,关保、萨保亦牵连而伏。则此金甲神一喝,大有关系一一非喝其迎,乃喝其伏也。且安知非亚古有知,藉以复仇雪恨邪?王钦若为吕蒙正门客,常于寒夜窃入其主陈魁被中;神人喝陈魁安得与相公同卧,拽出被外。陈魁由此厚待钦若,钦若深感其恩;及贵,拔陈魁至显官。当钦若未遇时,受侮辱者亦不知凡几,何独喝同被之陈魁?神固非为钦若,为陈魁也。锁住后得世为峒主,由此一喝之力。然则金甲神亦非为素臣,为锁住也。参验其理,均属无可疑义,又何白壁微瑕之有?锁住历数峒规之美,可发大笑。益深受土圣人之宝训者。
素臣掇石台,非徒夸勇力也;苗人重力,故以此伏之。夫妻抱腿跪地,仆婢跪满一厅,其伏何如?
壶天风景得之苗峒,文人笔墨无所不可。如是,如是。
七绝一诗,拖过婚姻,有蛛丝鼠迹之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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