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百四十七
列传第五十九宇文韦杨王
宇文融,京兆万年人,隋平昌公弼裔孙。祖节,明法令,贞观中,为尚书右丞,谨干自将。江夏王道宗以事请节,节以闻,太宗喜,赉绢二百,劳之曰:「朕比不置左右仆射,正以公在省耳。永徽初,迁黄门侍郎、同中书门下三品,代于志宁为侍中。坐房遗爱友善,贬桂州,卒。
融明辩,长于吏治。开元初,调富平主簿。源乾曜、孟温继为京兆,贤其人,厚为礼。时天下户版刓隐,人多去本籍,浮食闾里,诡脱繇赋,豪弱相并,州县莫能制。融由监察御史陈便宜,请校天下籍,收匿户羡田佐用度。玄宗以融为覆田劝农使,钩检帐符,得伪勋亡丁甚众。擢兵部员外郎,兼侍御史。融乃奏慕容琦、韦洽、裴宽、班景倩、库狄履温、贾晋等二十九人为劝农判官,假御史,分按州县,括正丘亩,招徠户口而分业之。又兼租地安辑户口使。于是诸道收没户八十万,田亦称是。岁终,羡钱数百万缗。帝悦,引拜御史中丞。然吏下希望融旨,不能无扰,张空最,务多其获,而流客颇脱不止。初,议者以生事,沮诘百端,而帝意向之,宰相源乾曜等佐其举。又集群臣大议,公卿雷同不敢异,唯户部侍郎杨瑒以为籍外取税,百姓困弊,得不酬失。瑒坐左迁。融乃自请驰传行天下,事无巨细,先上劝农使,而后上台省,台省须其意,乃行下。融所过,见高年,宣天子恩旨,百姓至有感涕者。使还言状,帝乃下诏:「以客赋所在,并建常平仓,益贮九谷,权发敛;官司劝作农社,使贫富相恤。凡农月,州县常务一切罢省,使趋刈获。流亡新归,十道各分官属存抚,使遂厥功。复业已定,州县季一申牒,不须挟名。」
中书令张说素恶融,融每建白,说辄引大体廷争。融揣说不善,欲先事中伤之。张九龄谓说曰:「融新用事,辩给多诈,公不可以忽。」说曰:「狗鼠何能为!」会帝封太山还,融以选限薄冬,请分吏部为十铨。有诏融与礼部尚书苏颋、刑部尚书韦抗、工部尚书卢从愿、右散骑常侍徐坚、薄州刺史崔琳、魏州刺史崔沔、荆州长史韦虚心、郑州刺史贾曾、怀州刺史王丘分总,而不得参事,一决于上。融奏选事,说屡却之,融怒,乃与御史大夫崔隐甫等廷劾说引术士解祷及受赇,说由是罢宰相。融畏说且复用,訾诋不已。帝疾其党,诏说致仕,放隐甫于家,出融为魏州刺史。
方河北大水,即诏领宣抚使,俄兼检校汴州刺史、河南北沟渠堤堰决九河使。又建请垦九河故地为稻田,权陆运本钱,收其子入官。兴役纷然,而卒无成功。入为鸿胪卿,兼户部侍郎。明年,进黄门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融曰:「使吾执政得数月久,天下定矣。」乃荐宋璟为右丞相,裴耀卿为户部侍郎,许景先为工部侍郎,当时长其知人。而性卞急,少所推下。既居位,日引宾客故人与酣饮。然而神用警敏,应对如响,虽天子不能屈。信安王祎节度朔方,融畏其权,讽侍御史李宙劾奏之。祎密知,因玉真公主、高力士自归。翌日,宙通奏,帝怒,罢融为汝州刺史。居宰相凡百日去,而钱谷亦自此不治。帝思之,让宰相曰:「公等暴融恶,朕既罪之矣,国用不足,将奈何?」裴光庭等不能对,即使有司劾融交不逞,作威福,其息受赃馈狼藉,乃贬融平乐尉。岁余,司农发融在汴州绐隐官息钱巨万,给事中冯绍烈深文推证,诏流于严州。道广州。迁延不行,为都督耿仁忠所让,惶恐上道,卒。
初,融广置使额以侈上心,百姓愁恐。有司浸失职,自融始。帝犹思其旧功,赠台州刺史。其后言利得幸者踵相蹑,皆本于融云。
子审,字审。融之贬也,审与兄弟侍母京师。及闻融再贬,不告其家,徒步号泣省父,使者怜之,以车共载达于严州。后擢进士第,累迁大理评事。以夏楚大小无制,始创杖架,以高庳度杖长短,又铸铜为规,齐其巨细。杨国忠颛政,杀岭南流人,以中使传口敕行刑,畏议者嫉其酷,乃以审为岭南监决处置等使,活者甚众。后终和、永二州刺史。
韦坚,字子全,京兆万年人。姊为惠宣太子妃,妹为皇太子妃,中表贵盛,故仕最早。由秘书丞历奉先、长安令,有干名。见宇文融、杨慎矜父子以聚敛进,乃运江、淮租赋,所在置吏督察,以佐国禀,岁终增钜万。玄宗咨其才,擢为陕郡太守、水陆运使。
汉有运渠,起关门,西抵长安,引山东租赋,汔隋常治之。坚为使,乃占咸阳,壅渭为堰,绝灞、浐而东,注永丰仓下,复与渭合。初,浐水衔苑左,有望春楼,坚于下凿为潭以通漕,二年而成。帝为升楼,诏群臣临观。坚豫取洛、汴、宋山东小斛舟三百并贮之潭,篙工柁师皆大笠、侈袖、芒屦,为吴、楚服。每舟署某郡,以所产暴陈其上。若广陵则锦、铜器、官端绫绣;会稽则罗、吴绫、绛纱;南海玳瑁、象齿、珠琲、沉香;豫章力士瓷饮器、茗铛、釜;宣城空青、石绿;始安蕉葛、蚺胆、翠羽;吴郡方文绫。船皆尾相衔进,数十里不绝。关中不识连樯挟橹,观者骇异。先是,人间唱《得体纥那歌》,有「扬州铜器」语。开元末,得宝符于桃林,而陕尉崔成甫以坚大输南方物与歌语叶,更变为《得宝歌》,自造曲十馀解,召吏唱习。至是,衣缺胯衫、锦半臂、绛冒额,立舻前,倡人数百,皆巾軿鲜冶,齐声应和,鼓吹合作。船次楼下,坚跪取诸郡轻货上于帝,以给贵戚、近臣。上百牙盘食,府县教坊音乐迭进,惠宣妃亦出宝物供具。帝大悦,擢坚左散骑常侍,官属赏有差,蠲役人一年赋,舟工赐钱二百万,名潭曰广运。坚进兼江淮南租庸、转运、处置等使,又兼御史中丞,封韦城县男。
坚妻,姜皎女,李林甫舅子也。初甚昵比,既见其宠,恶之。坚亦自以得天子意,锐于进,又与左相李适之善,故林甫授坚刑部尚书,夺诸使,以杨慎矜代之。坚失职,稍怨望。河西、陇右节度使皇甫惟明数于帝前短林甫,称坚才,林甫知之。惟明故为忠王友,王时为皇太子矣。正月望夜,惟明与坚宴集,林甫奏坚外戚与边将私,且谋立太子。有诏讯鞫,林甫使杨慎矜、杨国忠、王鉷、吉温等文致其狱,帝惑之,贬坚缙云太守,惟明播川太守,籍其家。坚诸弟诉枉,帝大怒。太子惧,表与妃绝。复贬坚江夏别驾。未几,长流临封郡。弟兰,为将作少匠,冰鄠令,芝,兵部员外郎,子谅,河南府户曹,皆谪去。岁中,遣监察御史罗希奭就杀之,杀惟明于黔中,惟坚妻得原。从坐十余人,仓部员外郎郑章、右补阙内供奉郑钦说、监察御史豆卢友杨惠、嗣薛王?肙皆免官被窜。
坚始凿潭,多坏民冢墓,起江、淮,至长安,公私骚然。及得罪,林甫遣使江、淮,钩索坚罪,捕治舟夫漕史,所在狱皆满。郡县剥敛偿输,责及邻伍,多裸死牢户。林甫死,乃止。
杨慎矜,隋齐王暕曾孙。祖正道,从萧后入突厥,及破颉利可汗,乃得归,为尚衣奉御。父隆礼,历州刺史,善检督吏,以严辩自名。开元初,为太府卿,封弘农郡公。时御府财物羡积如丘山,隆礼性详密,出纳虽寻尺皆自按省,凡物经杨卿者,号无不精丽,岁常爱省数百万。任职二十年,年九十馀,以户部尚书致仕,卒。
慎矜沉毅任气,健而才。初为汝阳令,有治称。隆礼罢太府,玄宗访其子可代父任者,宰相以慎馀、慎矜、慎名皆得父清白。帝喜,擢慎矜监察御史,知太府出纳,慎馀太子舍人,主长安仓,慎名大理评事,为含嘉仓出纳使,被眷尤渥。
慎矜迁侍御史,知杂事,高置风格。始议输物有污伤,责州县偿所直,转轻齐入京师,自是天下调发始烦。天宝二年,权判御史中丞、京畿采访使,太府出纳如故。于时李林甫用事,慎矜进非其意,固让不敢拜,乃授谏议大夫、兼侍御史,更以萧谅为中丞。谅争轻重不平,罢为陕郡太守。林甫知慎矜为己屈,卒授御史中丞,兼诸道铸钱使。
韦坚之狱,王鉷等方文致,而慎矜依违不甚力,鉷恨之,虽林甫亦不悦。鉷父与慎矜外兄弟也,故与鉷狎。及为侍御史,繇慎矜所引,后迁中丞,同列,慎矜犹以子姓畜之,鉷负林甫势,滋不平。会慎矜擢户部侍郎,仍兼中丞,林甫疾其得君,且逼己,乃与鉷谋陷之。
明年,慎矜父冢草木皆流血,惧,以问所善胡人史敬忠。敬忠使身桎梏,裸而坐林中厌之。又言天下且乱,劝慎矜居临汝,置田为后计。会婢春草有罪,将杀之,敬忠曰:「勿杀,卖之可市十牛,岁耕田十顷。」慎矜从之。婢入贵妃姊家,因得见帝。帝爱其辩惠,留宫中,浸侍左右。帝常问所从来,婢奏为慎矜家所卖。帝曰:「彼乏钱邪?」对曰:「固将死,赖史敬忠以免。」帝素闻敬忠挟术,间质其然。婢具言敬忠夜过慎矜,坐廷中,步星变,夜分乃去;又白厌胜事。帝怒。而婢漏言于杨国忠,国忠、鉷方睦,阴相语。始,慎矜夺鉷职田,辱诟其母,又尝私语谶书,鉷衔之,未有发也。至闻国忠语,乃喜,且欲尝帝以取验。异时奏事,数称引慎矜,帝悖然曰:「尔亲邪,毋相往来!」鉷知帝恶甚,后见慎矜,辄慢侮不为礼,慎矜怒。鉷乃与林甫作飞牒,告慎矜本隋后,蓄谶纬妖言,与妄人交,规复隋室。帝方在华清宫,闻之震怒,收慎矜尚书省,诏刑部尚书萧炅、大理卿李道邃、殿中侍御史卢铉、杨国忠杂讯。驰遣京兆士曹参军吉温系慎馀、慎名于洛阳狱考治。捕太府少卿张瑄致会昌传舍,劾瑄与慎矜共解图谶,搒掠不服。铉遣御史崔器索谶书,于慎矜小妻卧内得之,诟曰:「逆贼所寘固密,今得矣!」以示慎矜,慎矜曰:「它日无是,今得之,吾死,命矣夫!」温又诱敬忠首服诘言,慎矜不能对。有诏杖敬忠,赐慎矜、瑄死,籍其家,子女悉置岭南。姻党通事舍人辛景凑、天马副监万俟承晖、闲厩使殿中监韦衢等坐窜徙者十馀族,所在部送,近亲不得仕京师。遣御史颜真卿驰洛阳决狱。慎馀、慎名闻兄死,皆哭,既读诏,辍哭。慎名曰:「奉诏不敢稽死,但寡姊垂白,作数行书与别。」真卿许之。索笔,曰:「拙于谋己,兄弟并命,姊老孤茕,何以堪此!」遂缢,手指天而绝。慎矜兄弟友爱,事姊如母,仪干皆秀伟,爱宾客,标置不凡,著称于时。慎名尝视鉴叹曰:「兄弟皆六尺馀,此貌此才,欲见容当世,难矣!胡不使我少体弱邪?」世哀其言。宝应初,慎矜、王琚、韦坚皆复官爵。
王鉷,中书舍人瑨侧出子也。初为鄠尉,迁监察御史,擢累户部郎中。数按狱深文,玄宗以为才,进兼和市和籴、长春宫、户口色役使,拜御史中丞、京畿关内采访黜陟使。
林甫方兴大狱,撼东宫,诛不附己者,以鉷险刻,可动以利,故倚之,使鸷击狼噬。鉷所摧陷,多抵不道。又厚诛敛,向天子意,人虽被蠲贷,鉷更奏取脚直,转异货,百姓间关输送,乃倍所赋。又取诸郡高户为租庸脚士,大抵赀业皆破,督责连年,人不赖生。帝在位久,妃御服玩脂泽之费日侈,而横与别赐不绝于时,重取于左右藏。故鉷迎帝旨,岁进钱钜亿万,储禁中,以为岁租外物,供天子私帑。帝以鉷有富国术,宠遇益厚,以户部侍郎仍御史中丞,加检察内作、闲厩使,苑内、营田、五坊、宫苑等使,陇右群牧、支度营田使。
天宝八载,方士李浑上言见太白老人告玉版秘记事,帝诏鉷按其地求得之,因是群臣奉上帝号。明年,鉷为御史大夫,兼京兆尹,加知总监、栽接使。于是领二十馀使,中外畏其权。鉷于第左建大院,文书丛委,吏争入求署一字,累数日不得者。天子使者赐遗相望,声焰薰灼。帝宠任鉷亚林甫,而杨国忠不如也。然鉷畏林甫,谨事之。安禄山怙宠,见林甫白事,稍自怠,林甫欲示之威,托以事召王大夫,俄而鉷至,趋进俯伏,禄山不觉自失,鉷语久,禄山益恭。故林甫虽忌其盛,亦以附己亲之。
子准,为卫尉少卿,以斗鸡供奉禁中,林甫子岫,亦亲近,准骄甚,凌岫出其上。过驸马都尉王繇,以弹弹其巾,折玉簪为乐,既置酒,永穆公主亲视供具。万年尉韦黄裳、长安尉贾季邻等候准经过,馔具倡乐必素办,无敢迕意。
鉷事嫡母孝,而与弟銲友爱。銲疾鉷宦达,常忿慢不弟,鉷终不异情。銲历户部郎中。鉷与銲召术士语不轨,术士惊,引去。鉷畏事泄,托它事捕杀之以绝口。王府司马定安公主子韦会窃语于家,左右往白鉷,鉷遣季邻收会长安狱,夜缢死,以尸还家。会姻属权近,而惕息不敢言。
鉷封太原县公,兼殿中监。为中丞也,与杨国忠同列,用林甫荐为大夫,故国忠不悦。銲与邢縡善,縡,鸿胪少卿?子也,以功名相期,鉷因銲亦交縡。十一载四月,縡与銲谋引右龙武军万骑烧都门、诛执政作难。先二日事觉,帝召鉷付告牒。鉷意銲与縡连,故缓其事,但督两县尉捕贼。贾季邻逢銲于路,銲谓曰:「我与縡有旧,今反,恐妄相引,君勿受。」既至,縡与其党持弓刃突出格斗,鉷与国忠继至,縡党相语曰:「勿斗大夫。」或白国忠曰:「贼语阴相谓不可战。」会高力士以飞龙小儿甲骑四百至,斩縡,尽禽其党。国忠奏鉷与谋,帝不信,林甫亦为鉷言,故帝原銲不问。然欲鉷请銲罪,使国忠讽之,鉷良久曰:「弟为先人所爱,义不欲舍而谋存。」帝闻颇怒,而陈希烈固争当以大逆。鉷未知,方上表自解,有诏希烈讯鉷矣,有司不肯通奏。鉷见林甫,林甫曰:「事后矣。」俄而銲至,国忠问曰:「大夫与否?」未及应,侍御史裴冕叱銲曰:「上以大夫故官君五品,君为臣不忠,为弟不谊。大夫岂与反事乎?」国忠愕然曰:「与,固不可隐;不与,不可妄。」銲乃曰:「兄不与。」狱具,诏銲杖死,鉷赐死三卫厨。冕请国忠,以其尸归敛葬之。诸子悉诛,家属徙远方。有司籍第舍,数日不能遍,至以宝钿为井干,引泉激溜,号「自雨亭」,其奢侈类如此。鉷兄锡,见诸弟贵盛,不肯仕,鉷强之,为太子仆。至是,贬东区尉,死于道,时人伤焉。
初,鉷附杨慎矜以贵,已而佐林甫陷慎矜,覆其家。凡五年,而鉷亦族矣。
卢铉者,本以御史事韦坚为判官,坚被劾,铉发其私以结林甫。又善张瑄,及按慎矜,则诬瑄死。至鉷得罪,方为闲厩判官,妄曰:「大夫以牒索马五百,我不与。」众疾其反覆,贬庐江长史。它日,见瑄如平生,乃曰:「公何得来此?愿假须臾。」卒死。
赞曰:开元中,宇文融始以言利得幸。于时天子见海内完治,偃然有攘却四夷之心,融度帝方调兵食,故议取隐户剩田,以中主欲。利说一开,天子恨得之晚,不十年而取宰相。虽后得罪,而追恨融才有所未尽也。孟子所谓「上下征利而国危」者,可不信哉!天宝以来,外奉军兴,内蛊艳妃,所费愈不赀计。于是韦坚、杨慎矜、王鉷、杨国忠各以裒刻进,剥下益上,岁进羡缗百亿万为天子私藏,以济横赐,而天下经费自如,帝以为能,故重官累使,尊显烜赫。然天下流亡日多于前,有司备员不复事。而坚等所欲既充,还用权媢以相屠胁,四族皆覆,为天下笑。夫民可安而不可扰,利可通而不可竭。观数子乃欲扰而竭之,敛怨基亡,则向所谓利者,顾不反哉!鉷、国忠后出,横虐最甚,当方毒,天下复思融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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