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回 窜南交卢循毙命 平西蜀谯纵伏辜
却说刘道规至豫章口,击破徐道复,全亏游军从旁冲入,始得奏功。游军统领,便是参军刘遵,当时道规将佐,统说是强寇在前,方虑兵少难敌,不宜另设游军。及刘遵夹攻道复,大获胜仗,才知道规胜算,非众所及,嗣是益加敬服,各无异言。刘裕闻江陵无恙,当然心喜,便拟亲出讨贼。刘毅却自请效劳,长史王诞密白刘裕道:“毅既丧败,不宜再使立功。”裕乃留毅监管太尉留府,自率刘藩檀韶刘敬宣等,出发建康。王仲德刘锺各军,前奉裕令追贼,行至南陵,与贼党范崇民相持,至此闻裕军且至,遂猛攻崇民,崇民败走,由晋军夺还南陵。凑巧裕军到来,便合兵再进,到了雷池,好几日不见贼踪,乃进次大雷。越宿,见贼众大至,舳舻衔接,蔽江而下,几不知有多少贼船,裕不慌不忙,但令轻舸尽出,并力拒贼,又拨步骑往屯西岸,预备火具,嘱令贼至乃发,自在舟中亲提旛鼓,督众奋斗。右军参军庾乐生,逗留不进,立命斩首徇众。众情知畏,不敢落后,便各腾跃向前。裕又命前驱执着强弓硬箭,乘风射贼,风逐浪摇,把贼船逼往西岸。岸上晋军,正在待着,便将火具抛入贼船,船中不及扑救,多被延烧,烈焰齐红,满江俱赤,贼众纷纷骇乱,四散狂奔。卢循徐道复,也是逃命要紧,走还寻阳。卢徐二贼,从此休了。裕得此大捷,依次记功,复麾军进迫左里。左里已遍竖贼栅,无路可通,裕但摇动麾竿,督众猛扑,砉然一声,麾竿折断,幡沈水中,大众统皆失色。裕笑语道:“往年起义讨逆,进军覆舟山,幡竿亦折,今又如此,定然破贼了。”覆舟山之战,系讨桓玄时事,见九十回。大众听了,气势益奋,当下破栅直进,俘斩万余。卢徐二贼,分途遁去。裕遣刘藩孟怀玉等,轻骑追剿,自率余军凯旋建康,时已为义熙六年冬季,转眼间便是义熙七年了。徐道复走还始兴,部下寥寥,只剩了一二千人,并且劳疲得很,不堪再用。偏晋将军孟怀玉,与刘藩分兵,独追道复,直抵始兴城下。道复硬着头皮,拚死守城。一边是累胜军威,精神愈振,一边是垂亡丑虏,喘息仅存,彼此相持数日,究竟贼势孤危,禁不住官军骁勇,一着失手,即被攻入。道复欲逃无路,被晋军团团围住,四面攒击,当然刺死。
独卢循收集散卒,尚有数千,垂头丧气,南归番禺。途次接得警报,乃是番禺城内,早被晋将孙处沈田子从海道掩入,占踞多日了。回应前回。原来卢循出扰长江,只留老弱残兵,与亲党数百人,居守番禺,孙处沈田子引兵奄至城下,天适大雾,迷蒙莫辨,当即乘雾登城,一齐趋入。守贼不知所为,或被杀,或乞降。孙处下令安民,但将卢循亲党,捕诛不赦外,余皆宥免,全城大定。又由沈田子等分徇岭表诸郡,亦皆收复。只卢循得此音耗,累得无家可归,不由的惊愤交并,慌忙集众南行。倍道到了番禺,誓众围攻,孙处独力拒守,约已二十余日,晋将刘藩,方驰入粤境,沈田子亦从岭表回军,与藩相遇,当下向藩进言道:“番禺城虽险固,乃是贼众巢穴,今闻循集众围攻,恐有内变,且孙季高系处表字。兵力单弱,未能久持,若再使贼得据广州,凶势且复振了,不可不从速往援。”藩乃分兵与田子,令救番禺。田子兼程急进,到了番禺城下,便扑循营,喊杀声递入城中。孙处登城俯望,见沈田子与贼相搏,喜出望外,当即麾兵出城,与田子夹击卢循,斩馘至万余人。循狼狈南遁。处与田子合兵至苍梧郁林宁浦境内,三战皆捷。适处途中遇病,不能行军,田子亦未免势孤,稍稍迟缓,遂被卢循窜去,转入交州。
先是九真太守李逊作乱,为交州刺史杜瑗讨平,未几瑗殁,子慧度讣达晋廷,有诏令慧度袭职。慧度尚未接诏,那卢循已袭破合浦,径向交州捣入。慧度号召中州文武,同出拒循,交战石琦,得败循众。循党尚剩三千人,再加李逊余党李脱等,纠集蛮獠五千余人,与循会合,循又至龙编南津,窥伺交州。慧度将所有私财,悉数取出,犒赏将士。将士感激思奋,复随慧度攻循。循党从水中舟行,慧度所率,都是步兵,水陆不便交锋,经慧度想出一法,列兵两岸,用雉尾炬烧着,掷入循船。雉尾炬系束草一头,外用铁皮缚住,下尾散开,状如雉尾,所以叫做雉尾炬。循船多被燃着,俄而循坐船亦致延烧,连忙扑救,还不济事,余舰亦溃。循自知不免,先将妻子鸩死,后召妓妾遍问道:“汝等肯从死否?”或云:“雀鼠尚且贪生,不愿就死。”或云:“官尚当死,妾等自无生理。”循将不愿从死的妓妾,一概杀毙,投尸水中,自己亦一跃入江,溺死了事。又多了一个水仙。慧度命军士捞起循尸,枭取首级,复击毙李脱父子,共得七首,函送建康。南方十多年海寇,至此始荡涤一空,不留遗种了。也是一番浩劫。晋廷赏功恤死,不在话下。
且说荆州刺史刘道规,莅镇数年,安民却寇,惠及全州,嗣因积劳成疾,上表求代。晋廷令刘毅代镇荆州,调道规为豫州刺史。道规转赴豫州,旋即病殁。荆人闻讣,无不含哀。独刘毅素性贪愎,自谓功与裕埒,偏致外调,尝郁郁不欢。裕素不学,毅却能文,因此朝右词臣,多喜附毅。仆射谢混,丹阳尹郗僧施,更与毅相投契。毅奉命西行,至京口辞墓。谢郗等俱往送行,裕亦赴会。将军胡藩密白裕道:“公谓刘荆州终为公下么?”裕徐徐答道:“卿意云何?”藩答道:“战必胜,攻必取,毅亦知不如公。若涉猎传记,一谈一咏,毅却自诩雄豪。近见文臣学士,多半归毅,恐未必肯为公下,不如即就会所,除灭了他。”裕之擅杀,藩实开之。裕半晌方道:“我与毅共同匡复,毅罪未著,不宜相图,且待将来再说。”杀机已动。随即欢然会毅,彼此作别。裕复表除刘藩为兖州刺史,出据广陵。毅因兄弟并据方镇,阴欲图裕,特密布私人,作为羽翼。乃调僧施为南蛮校尉,毛修之为南郡太守,裕皆如所请,准他调去。是亦一郑庄待弟之策。毅又常变置守宰,擅调豫江二州文武将吏,分充僚佐;嗣又请从弟兖州刺史刘藩为副。于是刘裕疑上加疑,不肯放松,表面上似从毅请,召藩入朝,将使他转赴江陵。藩不知是计,卸任入都,便被裕饬人拿下,并将仆射谢混,一并褫职,与藩同系狱中。越日,即传出诏旨,略言“刘藩兄弟与谢琨同谋不轨,当即赐死。毅为首逆,应速发兵声讨”云云。一面令前会稽内史司马休之为荆州刺史,随军同行。裕弟徐州刺史刘道怜为兖青二州刺史,留镇京口。使豫州刺史诸葛长民监管太尉府事,副以刘穆之。
裕亲督师出发建康,命参军王镇恶为振武将军,与龙骧将军蒯恩,率领百舰,充作前驱,并授密计。镇恶昼夜西往,至豫章口,去江陵城二十里,舍船步上,扬言刘兖州赴镇。荆州城内,尚未知刘藩死耗,还道传言是实,一些儿不加预防。至镇恶将到城下,毅始接得侦报,并非刘藩到来,实是镇恶进攻,当即传出急令,四闭城门,那知门未及闭,镇恶已经驰入,驱散城中兵吏。毅只率左右百余人,奔突出城,夜投佛寺,寺僧不肯容留,急得刘毅势穷力蹙,没奈何投缳自尽。究竟逊裕一筹,致堕诡计。镇恶搜得毅尸,枭首报裕。裕喜已遂计,即西行至江陵,杀郗僧施,赦毛修之。宽租省调,节役缓刑,荆民大悦。裕留司马休之镇守江陵,自率将士东归。有诏加裕太傅,领扬州牧,裕表辞不受,惟奏征刘镇之为散骑常侍。镇之系刘毅从父,隐居京口,不求仕进,尝语毅及藩道:“汝辈才器,或足匡时,但恐不能长久呢。我不就汝求财位,当不为汝受罪累,尚可保全刘氏一脉,免致灭门。”毅与藩哪里肯信,还疑乃叔为疯狂,有时过门候谒,仪从甚多,辄被镇之斥去。果然不到数年,毅藩遭祸,亲族多致连坐,惟镇之得脱身事外。裕且闻他高尚,召令出仕,镇之当然不赴,唯守志终身罢了。不没高士。
豫州刺史诸葛长民,本由裕留监太尉府事,闻得刘毅被诛,惹动兔死狐悲的观念,便私语亲属道:“昔日醢彭越,今日杀韩信,祸将及我了。”长民弟黎民进言道:“刘氏覆亡,便是诸葛氏的前鉴,何勿乘刘裕未还,先发制人?”长民怀疑未决,私问刘穆之道:“人言太尉与我不平,究为何故?”穆之道:“刘公溯流西征,以老母稚子委足下,若使与公有嫌,难道有这般放心么?愿公勿误信浮言!”穆之为刘裕心腹,长民尚且不知,奈何想图刘裕?长民意终未释。再贻冀州刺史刘敬宣书道:“盘龙刘毅小字。专擅,自取夷灭,异端将尽,世路方夷,富贵事当与君共图,幸君勿辞!”敬宣知他言中寓意,便答书道:“下官常恐福过灾生,时思避盈居损,富贵事不敢妄图,谨此复命!”这书发出,复将长民原书,寄呈刘裕。裕掀髯自喜道:“阿寿原不负我呢。”阿寿就是敬宣小字。说毕,即悬拟入都期日,先遣人报达阙廷。
长民闻报,不敢动手,惟与公卿等届期出候,自朝至暮,并不见刘裕到来,只好偕返。次日,又出候裕,仍然不至,接连往返了三日,始终不闻足迹,免不得疑论纷纭。裕又作怪。谁知是夕黄昏,裕竟轻舟径进,潜入东府,大众都未知悉,只有刘穆之在东府中,得与裕密议多时。到了诘旦,裕升堂视事,始为长民所闻,慌忙趋府问候。裕下堂相迎,握手殷勤,引入内厅,屏人与语,非常款洽。长民很是惬意,不防座后突入两手,把他拉住,一声怪响,骨断血流,立时毙命,遂舆尸出付廷尉,并收捕长民弟黎民幼民,及从弟秀之。黎民素来骁勇,格斗而死;幼民秀之被杀。当时都下人传语道:“勿跋扈,付丁旰。”旰系裕麾下壮士,拉长民,毙黎民,统出旰手,这正好算得一个大功狗了。意在言中。
裕又命西阳太守朱龄石,进任益州刺史,使率宁朔将军臧熹,河间太守蒯恩,下邳太守刘钟等,率众二万,西往伐蜀。时人统疑龄石望轻,难当重任,独裕说他文武优长,破格擢用。臧熹系裕妻弟,位本出龄石上,此时独属归龄石节制,不得有违。临行时,先与龄石密商道:“往年刘敬宣进兵黄虎,无功而还,今不宜再循覆辙了。”遂与龄石附耳数语,并取出一锦函,交与龄石,外面写着六字云:“至白帝城乃开。”龄石受函徐行,在途约历数月,方至白帝城。军中统未知意向,互相推测,忽由龄石召集将士,取示锦函,对众展阅,内有裕亲笔一纸云:“众军悉从外水取成都,臧熹从中水取广汉,老弱乘高舰十余,从内水向黄虎,至要勿违。”大众看了密令,各无异言,便即倍道西进。前缓后急,统是刘裕所授。
蜀王谯纵,早已接得警报,总道晋军仍由内水进兵,所以倾众出守涪城,令谯道福为统帅,扼住内水。黄虎系是内水要口,此次但令老弱进行,明明是虚张声势,作为疑兵。外水一路,乃是主军,由龄石亲自统率,趋至平模,距成都只二百里。谯纵才得闻知,亟遣秦州刺史侯晖,尚书仆射谯诜,率众万余,出守平模夹岸,筑城固守。时方盛暑,赤日当空,龄石未敢轻进,因与刘钟商议道:“今贼众严兵守险,急切未易攻下,且天时炎热,未便劳军,我欲休兵养锐,伺隙再进,君意以为可否?”钟连答道:“不可不可。我军以内水为疑兵,故谯道福未敢轻去涪城,今大众从外水来此,侯晖等虽然拒守,未免惊心,彼阻兵固险,明明是不敢来争,我乘他惊疑未定,尽锐进攻,无患不克。既克平模,成都也易取了。若迟疑不定,彼将知我虚实,涪军亦必前来,并力拒我,我求战不得,军食无资,二万人且尽为彼虏了。”龄石矍然起座,便誓众进攻。能从良策,便是良将。
蜀军筑有南北二城,北城地险兵多,南城较为平坦,诸将欲先攻南城,龄石道:“今但屠南城,未足制北,若得拔北城,南城不麾自散了。”当下督诸军猛攻北城,前仆后继,竟得陷入,斩了侯晖谯诜,再移兵攻南城。南城已无守将,兵皆骇遁,一任晋军据住。可巧臧熹亦从中水杀进,阵斩牛脾守将谯抚之,击走打鼻守将谯小狗,留兵据守广陵,自引轻兵来会龄石。两军直向成都,各屯戍望风奔溃,如入无人之境,成都大震。谯纵魂飞天外,慌忙挈了爱女,弃城出走,先至祖墓前告辞。女欲就此殉难,便流泪白纵道:“走必不免,徒自取辱,不若死在此处,尚好依附先人。”纵不肯从,女竟咬着银牙,用头撞碣,砰的一声,脑浆迸裂,一道贞魂,去寻那谯氏先祖先宗了。烈女可敬!纵心虽痛女,但也未敢久留,即纵马往投涪城。途次正遇着道福,道福勃然怒道:“我正因平模失守,引兵还援,奈何主子匹马逃来?大丈夫有如此基业,骤然弃去,还想何往?人生总有一死,难道怕到这般么?”说着,即拔剑投纵。纵连忙闪过,剑中马鞍,马尚能行,由纵挥鞭返奔,跑了数里,马竟停住,横卧地上。纵下马小憩,自思无路求生,不如一死了事,遂解带悬林,自缢而亡。不出乃女所料。巴西人王志,斩纵首级,赍送龄石。龄石已入成都。蜀尚书令马耽,封好府库,迎献图籍。当下搜诛谯氏亲属,余皆不问。谯道福尚拟再战,把家财尽犒兵士,且号令军中道:“蜀地存亡,系诸我身,不在谯王。今我在,尚足一战,还望大家努力!”众虽应声称诺,待至金帛到手,都背了道福,私下逃去。都是好良心。剩得道福孤身远窜,为巴民杜瑾所执,解送晋营,结果是头颅一颗,枭示军门。总计谯氏僭称王号,共历九年而亡。小子有诗叹道:
九载称王一旦亡,覆巢碎卵亦堪伤。
撞碑宁死先人墓,免辱何如一女郎。
朱龄石既下成都,尚有一切善后事情,待至下回续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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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循智过孙恩,徐道复智过卢循,要之皆不及一刘裕,裕固一世之雄也。道复死而循乌得生?穷窜交州,不过苟延一时之残喘而已。前则举何无忌刘毅之全军,而不能制,后则仅杜慧度之临时召合,即足以毙元恶,势有不同故耳。然刘毅不能敌卢循,乌能敌刘裕?种种诈谋,徒自取死。诸葛长民,犹之毅也。谯纵据蜀九年,负险自固,偏为朱龄石所掩入,而龄石之谋,又出自刘裕,智者能料人于千里之外,裕足以当矣。然江左诸臣,无一逮裕,司马氏岂尚有幸乎?魏崔浩论当世将相,尝目裕为司马氏之曹操,信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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