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隐名姓巧扮作西宾 借雕弓设计赚侠女

这回书紧接上回,表的是安老爷同公子到了褚家庄,会着邓九公和褚家夫妻,说起那十三妹姑娘葬母之后,要单人独骑,远去报仇。他安、邓两家都受过十三妹从前相救之恩,正想答报,深虑那姑娘此去,轻身犯难,难免有些差错,想要留住她这番远行;又料着那位姑娘狭肠烈性,定是百折不回,断非三两句留得住她,因此大家密密的定了一条连环妙计。当下计议得妥当,安老爷同公子便在褚家住下。褚家夫妇把正房东院小小的几间房子,收拾出来,请老爷公子住歇。这房子是个独门独院,原是褚一官设榻留宾之所。这晚,褚一官便在外相陪。

安老爷心中有事,天还没亮,一觉醒来,在枕上听得远寺钟敲,沿村鸡唱,林鸦檐雀,格磔弄晴。便听得邓九公在那里催着那些庄客长工们起来,打水熬粥,放牛羊,喂牲口,打扫庄院;接着就听得扫叶声,叱犊声,桔槔声,此唱彼和,大有那古桃源的风景。老爷、公子也就起来盥漱。邓九公便过来陪坐,安老爷也道了昨日的奉扰。邓九公道:“老弟,咱们也不用喝那早粥了。你侄女儿那里给你包的煮饺子也得了,咱们就趁早儿吃饭。”褚一官早张罗着送出饭来。又有老爷、公子要的小米面、窝窝头、黄米面,烙糕子,大家饱餐一顿。吃过了饭,那太阳不过才上树梢,早见随缘儿拽着衣裳,提着马鞭子,兴匆匆的跑进来。老爷问道:“路上没什么人儿?你又跑在里头来做什么?你来的时候,太太动身没有?”随缘儿说道:“奴才太太同大奶奶,已经到门了。昨夜店里,才交四更里头,就催预备车,还是亲家老爷拦说早呢!等到鸡叫头遍就动身来了。”公子听说,连忙接了出去,老爷也陪邓九公迎到庄门。褚大娘子同那位姨奶奶,带了许多婆儿丫头,也迎到前厅院子。大家远远的望见张姑娘,都觉诧异,只道:“十三妹姑娘,怎生倒会了安太太同来了呢?”及至细看,才看出她和十三妹面目虽然相仿,精神迥不相同。一时大家相见,老爷迎着太太,一面走着,一面便问了一句道:“我昨日叫华忠说的东西赶上了不曾?”太太道:“得了,带了来了。”老爷又道:“太太,想着可该如此?”太太道:“实在该的,只是那里补报得过人家来哟!”老爷道:“正是了,我们得尽一番心,且尽一番心。”邓九公听了这话,摸不着头脑,但是人家两口儿叙家常,可怎好插嘴去问呢?只得心中闷闷的猜度。

说话间,大家一路穿过前厅,到了正房。这其间,邓九公见了安太太、张姑娘,自然该有一番应酬;安太太、张姑娘见了褚大娘子,也自然有一番亲热;那位姨奶奶,从中自然也该略略点缀;随缘儿媳妇,也该拜见续姑婆;他家那些村婆儿,从不曾见过安太太这等旗装打扮,更该有一番指点窥探。无如此时,安老爷是忙着要讲十三妹;安太太、张姑娘是忙着要问十三妹;读者是忙着要知十三妹;作者只得一枝笔,写不及八面的话;只得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一笔勾消,作一个有话即长、无话即短的老例。

那安太太和张姑娘,本是打了尖来的;褚大娘子却又丰丰盛盛,备了一桌饭。太太不好却她美意,只得又随意吃了些;她又叫人在外面,给那马车跟人,煮的白肉,下的新面,过水合漏,里里外外,上上下下,轰轰乱乱,匆匆忙忙的吃了一顿饭,把个褚大娘子忙了手脚不闲。须臾饭罢,安老爷又嘱咐太太和媳妇,只在庄上相候,等自己见过十三妹,再叫人来送信;便同邓九公、褚家夫妇,分了前后起身,迤通往青云山而来。

十三妹自从她母亲故后,算来已是第五日,只剩明日一天,后日葬了母亲,就要远行去干那桩报仇的大事。这日清早起来,便把那点薄薄家私,归了三口箱子,一切陈设器具铺垫以及零星东西,都装在柜子里;把些粗重家伙,并坛子里的咸菜,缸里的米,养的鸡鸭,还有积下的几十串钱,都散给看门的庄客长工和近村平日服侍她母亲的那些妇女;又把自己的随身行李,放在手下。一切了当,觉得这事作得海枯石烂,云净天空,何等干净解脱,胸中十分痛快。才得坐定,早见邓九公走进门来,她便起身迎着笑道:“你老人家不说今日要歇半天儿吗?怎的倒这么早就来了?”邓九公道:“我何尝不要歇着,只因惦记着那绳杠,怕他们弄的不妥当。咱们这里虽说不短人抬,都是些劣把。这是你老太太黄金入柜,万年的大事,要有一点儿不保重,姑娘,我可就对不起你了。所以我要趁今早在庄上,看着打点好了。谁知昨日回去,见他们已经弄妥当了。我想只有今日一天,明日是个半宿,这些远村近邻的,必来上上祭,怕没工夫;绳杠既弄妥了,莫若趁今日咱们把它作好了,也省得临时再忙。你想是这么着不是?十三妹道:“这全仗你老人家,我再无可说了。”正说着,只见褚大娘子也来了,跟着两个老婆子,两个笨汉,一个背着个铺盖卷儿,一个抱着个大包袱。姑娘望着她道:“这作甚么呀?我这里的东西,还嫌归着不清楚呢!你又扛了这么些东西来了。”褚大娘子道:“我想明日来的人必多,你得在灵前还礼,分不开身;张罗张罗人哪,归着归着屋子啊,那不得人呢?再就剩这两天了,知道你此去,咱们是一个月两个月才见,我也和你亲热亲热。所以我带了铺盖来,打算住下,省得一天一趟的跑。”姑娘道:“难为你这等想得到。只是归着屋子,可算你误了;不信,你看我一个人儿,一早的工夫,都归着完了。”

褚大娘子一看,果见满屋里都归着了个清净,箱子柜子都上了锁;只见炕上几件铺垫和随手应用的家伙不曾动。因问道:“你这可忙什么呢?你走后交给我给你归着,还不放心哪?”姑娘道:“不是不放心。”因指着那箱子道:“这里还剩我母亲和我的几件衣裳。母亲的,我也不忍穿,我那颜色衣裳,又暂且穿不着,放着自糟蹋了,你都拿去。你留下几件,其余的送你们姨奶奶。剩下破的烂的,都分散给你家那些妈妈子们。零零星星的东西,都在这两顶柜子里,你也叫人搬了去。不要紧的家伙,我都给了这里照应服侍的人了,也算他们伺候我母亲一场。”邓九公听见道:“姑娘,你几天儿就回来,这些东西难道回来就都用不着了?叫个人在这里看着就得了,何必这等。”十三妹道:“不然,一则这里头有我的鞋脚儿,不好交在他们手里。再说回来,难道我一个人儿,还在这山里住不成?自然是跟了你老人家去。那时候短甚么要甚么,还怕你老人家不给我弄么?”邓九公道:“就是这样,你也得带些随身行李走呀!”十三妹指着炕里边的东西说道:“你老人家看,这一条马褥子、一个小包袱卷儿里头,还包着二三十两碎银子。再就是那把刀,那头驴儿,便是我的行李了,还要甚么!”邓九公看她作的这等斩钉截铁,心里想到昨日安老爷的话,真是大有见识,暗暗佩服。

九公还要说话,褚大娘子怕她父亲一阵唠叨,露了马脚,便拦他道:“你老人家不用和她说了;她说怎么好,就怎么好罢!我算缠不清我们这位小姑奶奶就完了。”十三妹听了,这才欢欢喜喜的把钥匙交给褚大娘子收了。说话间,听得门外一阵喧哗,原来是褚一官押了绳杠来了。只见他进门就叫道:“老爷子,都来了,搁在那里呀?”邓九公道:“你把那大杠搁在外头,肩杠、绳子、垫子,都堆在这院子里;你歇会子,咱们就作起来。”褚一官道:“还歇甚么?大短的天,归着归着,咱们就动手啊!”说着出去,便带着人把那些东西都搬进来。早有在那里帮忙的村婆儿们,泡了一大壶茶搁在那里。从来武不善作,邓九公和褚一官便都摘了帽子,甩了大衣,盘上辫子,又在短衣上捻紧了腰,叫了四个人进来捆那绳杠。褚一官料理前头,邓九公照应后面。那四个长工里头,有一个原是抬杠的团头出身,只因有一膀好力气,认识邓九公,便投在他庄上。只听他说怎样的安耐磨儿,打底盘儿,拴腰拦儿,撕象鼻子。坐卧牛子,一口抬杠的行话。他翁婿两个也帮着动手。十三妹只和褚大娘子站在一边闲话,看着那口灵,略无一分悲戚留念的光景。

邓九公、褚一官正在那里带了四个工人,盘绳的盘绳,穿杠的穿杠,忙成一处。只见一个庄客进来,望着褚一官说道:“少当家的,外头有人找你老说话。”他爷儿三个,早明白是安老爷到了。只见褚一官,一手揪着把绳,一脚蹬着杠抬头,和那庄客道:“有人找我说话,你没看见我手里做着活吗?有甚么话,你叫他进来说不成了。”庄客道:“不是这村儿的人哪!”褚一官道:“你瞧这个死心眼儿的,凭他是那村儿,便是咱们东西两庄的人,谁没到过这院子里呢?”那庄客摇头道:“喂,也不是咱庄儿上的呀,是个远路来的。褚一官道:“远路来的,谁呀?”庄客道:“不认识他么?我问他贵姓,他说你老见了,自然知道;他还问咱老爷子来着呢!”褚一官故意歪着头,皱着眉想道:“这是谁呢?他怎么又会找到这个地方儿来呢?”那庄客道:“谁知道哇!”褚一官低了低头,又问道:“你看看是怎么个人儿呀?”那庄客道:“我看看只怕他是咱们同行的爷们,我见他也背着象老爷子使的那么个弹弓子么们!”褚一官又故意猜疑道:“你站住。同行里没这么一个使弹弓子的呀!”说着,隔着那座灵位便叫了邓九公一声。

邓九公站在那棺材的后头,看了两个长工做活,越是褚一官这里和人说话,他那里越吵吵得紧。一会儿又是那股绳打松了,一会儿又是那个扣儿绕背弓了,自己上去攥着根绳子,绾那扣儿,用手捻了又捻,用脚踹了又踹,口里还说道:“难为你还充行家呢!到底儿劣把头么!”褚一官只管和庄客说了那半日话,他总算没听见;直等褚一官叫了他一声,他才抬起头来问:“怎么呀?”褚一官道:“你老人家知道咱们这亲友里头有位使弹弓子的吗?”他扬着头想了想说:“有哇!走西口外的,在教马三爸,他使弹弓子。你这会子想起甚么来了问这话?”褚一官道:“你老人家才没听见说吗?”邓九公道:“我只顾做活,谁听见你们说的是甚么。”褚一官便故意把那庄客的话,又向他说了一遍。他道:“不就是马三爸来了?”因问那庄客道:“这个人有多大年纪儿了?”庄客道:“看着有个五十岁光景。”邓九公道:“这就不对了,马三爸比我小一轮,属牛的,今年七十一;再他也歇马两三年了,这一向总没见他送个书子来。这人还不知是有哇,是没了呢!”说着,又和那人嚷道:“你那套儿打那么紧,回来怎么穿肩杠啊?”更不和褚一官搭话。

十三妹只呆的听了半日,眼睛一转,象是打动了甚么心事。读者,从来俗语说的再不错,道是“无心人说话,只怕有心人来听”。何况是两个有心的装作个无心的,彼此一答一和说话;旁边听话的,又本是个有心人,从无心中听得心里的一句话,凭她怎的聪明,有个不落圈套的么?所以姑娘起先听着邓九公、褚一官和那庄客三人说话,还不在意,不过睁着两只小眼睛儿,拨瞪儿拨瞪儿的在一旁听热闹儿。及至褚一官问出那句背着张弹弓的话,邓九公又问出一句那背弹弓的人,约莫五十岁光景的话,正碰在心坎儿上。因问邓九公道:“师傅,你老听,这岂不是那个话来了吗?”邓九公又装了一个愣,说:“那话呀?”姑娘道:“瞧瞧你老人家,可了不得了,可是有点子真悖悔了。我前日交给你老人家那块砚台的时候,怎么说的?”邓九公道:“是啊!要果然是这桩事,可就算来得巧极了。一则那东西,是你一件家传至宝;我如今又不出马了,你走后,我留它也是无用,倒是你此次远行带去,是件挡枪的家伙。就只是这块砚台,偏偏的我前日又带回二十八棵红柳树西庄儿上收起来了;如今人家交咱们的东西来,人家的东西咱倒一时交不出去,怎么样呢?”褚大娘子一旁说道:“那也不值得甚么!叫他姐夫出去,见见那个人,叫他把弹弓子留下,让他到咱们东庄儿往两天;等人家完了事,再同了他到西庄儿取那块砚给他,又有甚么使不得的?”十三妹先说有理。邓九公也和褚一官道:“也只好这样!姑爷,你就去见见他,留了那弓。我不耐烦出去了。”褚一官便丢下这里的事,忙着穿衣服戴帽子。姑娘笑道:“一哥,你不用尽着打扮了,你只管去见罢!管你一见就认得,还是你们个亲戚儿呢。你收下那弓,可不必让他进来。”褚一官道:“我的亲戚儿?我从那里来这么一门子亲戚儿呀?”说着,穿戴好了便出去见那人去。

姑娘的这话,又从何而来呢?当日他同安公子、张金凤在柳林话别的时候,原说定安公子到了淮安,等他奶公华忠到后,打发华忠来送这弹弓,找着褚一官,转找邓九公取那砚台。这姑娘又素知华忠和褚一官的前妻是嫡亲兄妹,如今听说这送弹弓的,正是个半百老头儿,可不是华奶公是谁?因此闹了这么一句俏皮话儿。自己想着这事只有我一个人心里明白,你们大家都在坛子胡同呢!

不想褚一官出去没半盏茶时,依然空手回来,一进屋门光摆手道:“不行,不行,不但我不认得他,这个人来得有点子酸溜溜,还外带着些累赘。我问了他,他说:‘姓尹,从淮安来。’那弓和砚台,倒说得对。及至我叫他先留下弹弓,他就闹了一大篇子文诌诌,说要见你老人家。我说:‘你老人家手底下有事,不得工夫。’他说,‘那怕他就在树圈儿底下候一候几,都使得!’一定要见。”姑娘一听,竟不是华奶公,便向邓九公道:“不然,既在外等你,你老人家就见他去。”只听邓九公和褚一官道:“你不要把他拦在门儿外头,把他约在这前厅里,你且陪他坐着;等我作完了点活再出去。”褚一官去后不一时,这里的杠也弄得停妥。邓九公才慢慢的擦脸,理顺胡子,穿戴衣帽。这个当儿,褚大娘子问姑娘道:“你方才说这人,怎的是我们的亲戚?”姑娘道:“既然不是,何必提他?”褚大娘子道:“等老爷子出去见他回来,咱们倒偷眼瞧瞧,到底是个甚么人儿?”姑娘也无不可。

读者,这书要照这等说起来,岂不是由着作者一枝笔,凑着上回的连环计的话说,有个不针锋相对的么?便是这十三妹,难道是个傀儡人儿,也由着作者一枝笔,爱怎样耍就怎样耍不成?这却不然,这里头有个理。读者,试想个十三妹本是好动喜事的人,这其中又关着她自己一件家传的至宝,心爱的兵器,再也要听听那人交代这件东西,安公子是怎样一番话。褚大娘子不说这话,她也要去听听,何况又从旁边这等一挑,也有个不欣然乐从的理么?邓九公收拾完了出去,十三妹便也和褚大娘子蹑足潜踪的走到这前厅后窗窃听;又用簪子扎了两个小窟窿,望外看着。只见那人是个端正清音、不胖不瘦的白白脸儿,一口微带苍白、疏疏落落的胡须,身穿一件行装,头上戴个金顶儿,桌子上放着一个蓝毡帽罩子,身上背的正是她那张铄金镂银、铜胎铁背,打二百步开外的弹弓,坐在那南炕的上首。十三妹心里先说道:“这人生得这样清奇厚重,断不是个下人。”正想着,便见褚一官指着邓九公和那人说道:“这就是我们舍亲邓九公太爷。”只见那人站起身来控背一躬说:“小弟这厢有礼。”邓九公也顶礼相还。大家归座,长工送上茶来。只听邓九公道:“足下尊姓是尹,不敢动问大名,仙乡那里?既承光降,怎的不到舍下,却一直寻到这里?又怎的知道我老拙在此?”忽见那人笑容可掬的答道:“小弟姓尹,名字叫作其明,北京大兴人氏,和一位在旗的安学海安二老爷,是个至交朋友。因他分发河南,便同到淮安,帮他办办笔墨。”

说到这里,邓九公称了一句,说:“原来是尹先生。”那人谦道:“不敢。”便说:“如今承我老东人和少东人安骥的托付,托我把这弹弓送到九公你的宝庄;先找着这位褚一爷,然后烦他引进见了尊驾,交还这张弹弓;还取一块砚台;便要向尊驾打探一位十三妹姑娘的住处,托我前去拜访。不想我到了二十八棵红柳树宝庄上一问,说:‘这褚一爷搬到东庄儿上去了;连九公你也不在庄上,说不定那日回来。’及至跟寻到东庄,褚一爷又不在家,问他家庄客,又说:‘有事去了,不得知道那里去,早晚一定回来;因是家下无人,不好留客龙。’我就坐在对门一个野茶馆儿里等候。只见道旁有两个放羊的孩子,因为踢球,一个输了钱,一个不给钱,两个打了个热闹喧哄。我左右闲着无事,把他两个劝开,又给他几文钱,就和他闲话。问起这羊是谁家的,他便指着那庄门,说就是这褚家庄的。我因问起褚一爷那里去了,他道:‘跟了西庄儿的邓老爷子进山,到石家去了。’我一想岂不是你二位都有下落;况又同在一处,我便向那放羊的孩子说:‘你两个谁带我到山里找他去,我再给你几文钱。’他道:‘怕丢了羊回去挨打。\’便将这山里的方向、村庄、路径、门户,都告诉我明白。我就依他说的,穿过两个村子,寻着山口上来。果见这山岗上有个小村。村里果然有这等一个黑漆门;到门一问,果是石家,果然你二位都在此。真是天缘幸会,就请收明这张弹弓,把那块砚台交付小弟,更求将那位十三妹姑娘的住处说明,我还要赶路。”邓九公道:“原来先生已经到了我两家舍下,着实的失迎。这弹弓和砚台的话,说来都对;只是那块砚台,却一时不在手下,在我舍下收着。今日你我见着了,只管把弓先留下。这两天,我老拙忙些个,不得回家,便请足下在东庄住两天;等我的事一完,就同你到二十八棵红柳树取那块砚台,当面交付,万无一失。那位姑娘的住处,你不必打听,也不必去找;便找到那里,他非等闲不见外人;有甚么话告诉我一样。”

只见那尹先生听了这话,沉了一沉说:“这话却不敢奉命。我老少东人交付我这件东西的时候,原说凭弓取砚,凭砚付弓。如今砚台不曾到手,这弓怎好交付?”邓九公哈哈的笑道:“先生,你我虽是初交,你外面询一询邓某,也颇颇的有些微名,况我这样年纪,难道还赚你这张弹弓不成?”那先生道:“非此之谓也。这张弹弓,我东人常向我说起,就是方才提的那位十三妹姑娘的东西;这姑娘是一个大孝大义,至仁至勇的豪杰,曾用这张弹弓救过他全家性命。因此他家把这位姑娘设了一个长生禄位牌儿,朝夕礼拜,香花供养,这张弹弓便供在那牌位的前头,是何等的珍重。因看我是泰山一般的朋友,才肯把这东西托付于我。它既为知己者托,我就不能不多加一层小心。再说我同我这东人一路北来,由大道上分手时节,约定他今日护着家眷,投茌平悦来老店住下等我。我由桐口岔路到此,完了他这桩事体,今晚还要赶到店中相见。倘使我在此住上两夭,累他花费些店用车脚,还是小事,可不使他父子悬望,觉得我做事荒唐。如今既是砚台不在手下,我倒有个道理:小弟此来,只愁见不着二位;既见着了,何愁这两件东西交代不清。我如今暂且告辞,赶回店中,告明原故,我们索性在悦来店住下,等上两天,待九太爷你的事忙完了,我再到二十八棵红柳树宝庄相见,将这两件东西当面交代明白。这叫作‘一手托两家,耽迟不耽错’。至于那十三妹姑娘的住处,到底还求见教。”说罢,拿起那帽罩子来,就有个匆匆要走的样子。姑娘在窗外看见急了。你道她急着何来?书里交代过的,这张弓,原是她刻不可离的一件东西。正因她母亲已故,急于要去远报父仇,正等这张弓应用;却不知安公子何日才得着人送还,不能久候,所以才留给邓九公。如今恰恰的不曾动身,这个东西送上门来,楚弓楚得,岂有再容它已来复去的理?因此听了那尹先生的话,生怕邓九公留他不住,便隔窗说道:“九师傅,莫放先生走,待我自己出来见他。”

不想这第一宝,就被那位假尹先生压着了。邓九公正在那里说:“且住,我们再作商量。”听得姑娘要自己出来,便说:“这更好了,人家本主儿出来了。”说着,十三妹早已进了前厅后门。那尹先生站起来,故作惊讶问道:“此位何人?”一面留神,上下把姑娘一打量。只见虽然出落得花容月貌,好一似野鹤闲云,那嫩而白的面庞儿,还仿佛认得出来;一眼就早看见了她左右鬓角边笔正的那两点朱砂痣。邓九公指了姑娘道:“这便是你先生方才问的那位十三妹姑娘。”那先生又故作惊喜道:“原来这就是十三妹姑娘!我尹其明今日无意中,见着这位脂粉英雄、巾帼豪杰,真是人生快事!只是怎的这样凑巧,这位姑娘也在此?”褚一官笑道:“怎么也在此呢?这就是人家的家么!”假尹先生又故作省悟道:“原来这就是姑娘府上。我只听那放羊的孩子说甚么石家石家,我只道是一个姓石的人家。既是见着姑娘,就是有了着落,不须忙着走了。”说罢,便向姑娘执手鞠躬,行了个礼;姑娘也连忙把身一闪,万福相还。尹先生道:“我东人安家父子曾说,果得见着姑娘,嘱我先替他多多拜上,说他现因护着家眷,不得分身;容他送了家眷到家,还要亲来拜谢。他又道:‘姑娘是位施恩不望报的英雄,况又是年轻闺秀,定不肯受礼。’说有位尊堂老太太,嘱我务求一见,替他下个全礼,便同拜谢了姑娘一般。老太太一定在内堂,望姑娘叫人通报一声,容我尹其明代东叩谢。”姑娘听了这话,答道:“先生,你问家母么?不幸去世了。”

尹先生听了,先跌一跌脚,说道:“怎生老太太竟仙游了?咳!可惜我东人父子一片诚心,不知要怎生般把你家这位老太太安荣尊养,略尽他答报的心。如今他老人家倒先辞世,姑娘你这番救命恩情,叫他何处答报?不信我尹其明连一拜之缘,也不曾修得。也罢,请问尊堂葬在那里,待我坟前一拜,也不枉走这一趟。”姑娘才要答言,邓九公接口道:“没有葬呢!就在后堂停着呢!”尹先生道:“如此就待我拿了这张弹弓,灵前拜祝一番,也好回我东人的话。”说着,往里就走。姑娘忙拦道:“先生素昧平生,寒门不敢当此大礼。”说完了,搭撒着两个眼皮儿;那小脸儿绷的,比贴紧了的笛子膜儿还紧。邓九公把胡子一绰说:“姑娘这话可不是这么说了,俗语怎说的:‘有钱难买灵前吊\’。这可不当作女儿的推辞。再说这尹先生他受人之托,必当终人之事,也得让他交得个排场去。”说着,便叫褚一官过来道:“你先去把香烛点起来。姑娘也请进去候着还礼,等里头齐备了,我再陪进去。”姑娘一想这弹弓来了,就让他进去灵前一拜何妨,应了一声,回身进去了。褚一官也忙忙的去预备香烛。这个当儿,邓九公暗暗的用那大巴掌在安老爷肩上拍了一把,又拢着四指,把个老壮儿大姆指头,伸得直挺挺的,满脸是笑,却口无一言,言外说:你真是个好样儿的,都被你料估着了。

不一时,褚一官出来相请,那位假尹先生、真安老爷,同了邓九公进去。只见里面是小小的三间两卷房子。前一卷三间,通连左右两铺,靠窗南炕;后一卷一明两暗。前后卷的堂屋,却又通连,那灵就供在堂屋正中。姑娘跪在灵右,候着还礼。早见那褚大娘子,站在她身后照料。安老爷走到灵前,褚一官送上檀香。安老爷恭恭敬敬的拈了三撮香,然后褪下那张弹弓,双手捧着,含了两泡眼泪,对灵祝告道:“啊!老..老太太,我..阿唏唏唏唏唏,尹其明。”姑娘看了,心中早有些不耐烦起来,想道:“这先生一定有些甚么症侯,他这满口里不伦不类祝赞的是些甚么他又从那里来的这副急泪?好不可笑可怜!”姑娘那里知安老爷此刻心里的苦楚!

大凡人生在世,挺着一条身子,和世间上恒河沙数的人打交道,那怕忠孝节义,都有假的;独有自己和自己打起交道来,这“喜怒哀乐”四个字,是个货真价实的生意,断假不来。这四个字含而未发,便是天性;发皆中节,便是人情。世上没有不循天性人情的“喜怒哀乐”;“喜怒哀乐”离了天性人情,那位朋友,可就离人远了。这颗头儿自从被朱考亭先生咬破了之后,人断逃不出这两句话去。安老爷是个天性人情里的人,此时见了十三妹她家老太太这个灵位,先想起和她祖父的累代交情,又感动她搭救公子的一段恩义,更看看她一个女孩儿家一身落魄,四海无家,不觉动了真情了。所以未曾开口,先说了一个啊字的发语词,紧接一个“老”字,意思要老弟妇,及至那“老”字出了口,一想使不得。无论此时我暂作尹其明,不好称她老弟妇;就便我依然作安学海,这等没头没脑的称她声老弟妇,这姑娘也断不知因由,就连忙改口称了声老太太。紧接着自己称名祝告,意思就要说“我安学海”,一想更使不得。这一个真名道出来,今日的事,章法全乱了。幸而那“安”字同“啊”字一个字母,纳音转韵,转作个“阿”字,就跟着字母接了个“唏唏唏唏唏”,作了个吁唏悲切之声。故连忙改说:“我尹其明受了我老少东人的托付,来寻访令爱姑娘,拜谢老太太;送这张雕弓,取那块端砚。我东人曾说,倘得见面,命我称着他父子安学海、安骥的名字,替他竭诚拜谢,还有许多肺腑之谈。不想老太太呀!你已骑鹤西归,叫我向谁说起?所喜你的音尘虽远,神灵尚在,待我默祝一遍,望察微表。老太太,你可受我一拜。”祝罢,把那张弹弓供在桌儿上,退下来肃整威仪,拜了三拜,泪如泉涌。姑娘还着礼,暗道:“他可唠叨完了。弹弓儿是留下的了,这大概是没甚么累赘了。索性等他出去,我再起来。”

谁想这个当儿,偏偏的走过一个礼仪透熟的礼生来,便是褚大娘子,把她搀了一把,说:“姑娘起来,朝上谢客。”不由分说搀到当地,又拉了一个坐褥铺在地下,说:“尹先生,我们姑娘在这里叩谢了。”姑娘只得向上磕下头去。那先生连忙把身子一背,避而不受,也不答拜。你道这是为何?原来这是因为他是替死者磕头,不但不敢答,并且不敢受,是个极有讲究的古礼。姑娘磕头起来,正等着送客。这个当儿,可巧又走过一个机灵不过的茶司务来,便是褚一官,手里拿着一个盘儿,托着三碗茶说:“尹先生,我们姑娘是孝家,不亲递茶了。”他便把尹先生的一碗,安在西间南炕上首;下首又给邓九公安了一碗;还剩一碗,便放在靠北壁子地桌下首,说:“姑娘这里陪。”姑娘此时无论怎样,断不好说:“你们外头喝茶去罢!”怎当那邓九公又尽在那么让先生上坐。只见那先生并不谦让,转过去坐定,开口便问道:“这位老太太,想是早过终七了?”邓九公道:“那里,等我算算。”说着;屈着指头道:“五儿,六儿,七儿,八儿,九儿。今日才第五天,明日一宿,后日就抬埋入土了!”姑娘正嫌邓九公何必和他絮烦这些话,只见那先生望着姑娘,把眼神儿一定,说:“难道今日是第五天?我闻古礼,殓而成服,既葬而除。如今才得五天,既不是除服日期,况且大殓已经五天,又断不至于作不成一领孝服;这姑娘怎的不穿孝?”罢了!姑娘心里真没防他问到这句!又不肯说:“我因为忙着要去报仇,不及穿孝。”尤其不好说:“你管我呢!”只管支吾道:“此地风俗,向来如此。”那先生说道:“喂!岂有此理!虽说‘百里不同风,千里不同俗’,冠婚丧祭,各省不得一样;这儿女为父母成服,白天子以至庶人,无贵贱一也。怎讲得此地向来如此起来?”姑娘道:“此地既然如此,我也只得是随乡儿入乡儿了。”那先生道:“呀!喂!更岂有此理!纵说这穷山僻壤,不知礼教,有了姑娘你这等一个人在此,正该作个榜样,化民成俗;怎倒说起这随乡入乡的话来?这等看来,‘闻名不如见面\’这句话,古人真不我欺!据我那小东人说来,十三妹姑娘怎的个孝义,怎的个英雄,我那老东人以耳为目,便轻信了这话;而今如此,据我尹其明看来,也只不过是个寻常女子。只是我尹其明是个傲骨,四海交游,何尝轻易下礼于人,今日倒累我揖了又揖,拜了又拜。小东人,你好没胸襟,没眼力,累我枉走这一趟!咦,我尹其明此番来得错矣!”读者,你看十三妹那等侠气雄心、兼人好胜的一个人,如何肯认寻常女子这个名目?无如报仇这桩事,自己打算着要万分缜密;不穿孝这桩事,自己也知是一时权宜,其实为去报仇,所以才不穿孝。两桩事仍是一桩事,只因说不出口,转觉对不住人。却又一片深心,打了个呼牛亦可,呼马亦可的主意,任是谁说甚么,我只拿定主意,干我的大事去。不想这位尹先生,是话不说,单单的轻描淡写的给她加上了“寻常女子”这等四个大字,可断忍耐不住了。只见她一手扶了桌子,把胸脯儿一挺,才待说话,不防这边嘭的一声,把桌子一拍,邓九公先翻了说:“喂!尹先生你这人,好没趣呀!拿了这张弹弓,我说留下,你又不留;你说要走,你又不走,倒象谁要拐你物似的。及至人家本主出来了,你交了你的弹弓就完了事了,又替你东人参的是甚么灵。是我多了句嘴,让你进来。人家谢客递茶让座,是人家孝家的礼数,你是懂的,就应该避出去;不出去,坐了也罢了;本家穿孝不穿孝,可与你甚么相干?用你东瓜茄子陈谷子烂芝麻的闹这些累赘呀!”那尹先生道:“我讲的是礼,礼教天下。大概于礼不合,天下人都讲得。难道我到了你们这不讲礼的地方,也随乡入乡,跟你们不讲礼起来不成?”

一句话惹得邓九公索性站起来说:“咄!姓尹的,你莫要撒野呀!不是我作老的说你,你也是吃人的稀的,拿人的干的,不过一个坐着的奴才罢咧!你可切莫拿出你那外府州县衙门里的吹六房、诈三班的款儿来。好便好!不然,叫你先吃我一顿精拳头去。”那尹先生听下,安然坐在这里不动。只见他扬着个脸儿,望了邓九公道:“我尹其明一介儒生,手无缚鸡之力,也不敢妄称作英雄豪杰,却也颇颇见过几个英雄豪杰。今日因这桩事,这句话,领你这顿拳头,倒也见得过天下的英雄豪杰。说着,把脖颈儿一低,膀儿一松,说:“领教。”姑娘在旁一看,说:“这是块魔,不可和他蛮作。”因拦邓九公道:“师傅不必如此,他是客,你我是主,便打两拳,也不值一笑。况他以礼而来,尤其不可使他藉口。他既满口的讲礼,你我便和他讲礼。等他讲不过礼去,再给他个厉害不迟。”邓九公道:“姑娘,你不见是我让他进来的吗?他这里叫我受着窄呢!”一面说着,一面依旧坐下,帽子也摘了,拿一只大宽的袖子扇着,就气得他哟噗哧噗哧的,直作了个手眼身法步,一丝不漏。

姑娘劝住了邓九公,也就归座。先看了那先生一眼,只见他手捻着几根小胡子儿微微而笑。姑娘纳着气。从容问道:“尹先生,我先请教,你从那处见得我是个寻常女子?”那先生道:“寻常者,对英雄豪杰而言也。英雄豪杰,本是忠孝节义,母死不知成服,其为孝也安在?这便叫做寻常女子。”姑娘听了这话,口里欲待不和他争辩,怎奈心里那点兼人好胜的性儿,不准不和他辩。便又问道:“我再请教这尽孝的上头,父亲母亲,那一边儿重?”尹先生沉吟一会道:“父兮生我,母兮鞠我,其重一也;这话却又有两讲。”姑娘道:“怎的个两讲呢?”尹先生说:“你们女子,有同母亲共得的事,同父亲共不得;有和母亲说得的话,和父亲说不得;这叫作‘父道尊,母道亲’。看得亲,自然看得重。据此一说,未免觉得母亲重。”姑娘道:“那一说呢?”尹先生道:“一个人有生母,便许有继母;有嫡母,便许有庶母;推而至于养母、慈母,事非常有。凡这生继嫡庶,皆母也,所谓坤道也,地道也。讲到父亲,天道也,乾道也。乾道大生,坤道广生。看得大,更该看得重。据此一说,自然应是父亲更重。”姑娘道:“你原来也知道父亲更重。我还要请教:这尽孝的事情上头,为亲穿孝,为亲报仇,那一桩要紧?”尹先生连忙答道:“这何消问得,自然是报仇要紧。拿为亲穿孝论,假如遇着军事,正在军兴旁午,也只得墨?从戎,回籍成服。假如身在官场,有个丁忧在先,闻讣在后,也只得闻讣成服。便是为人子女,不幸遇着大故,立刻穿上一身孝,难道释服后便算完了事了不成?你只看那大舜的大孝,终身慕父母;以至里名胜母,曾子不入;邑号朝歌,墨子回车。便不穿那身孝,他心里又何尝一时一刻忘了那个‘孝\’字;所以叫作丧服外除。外除者,明乎其终身未尝内除也。这是桩终身无穷无尽有工夫作的事。至于为亲报仇,所谓‘父仇不共戴天\’,岂容片刻隐忍?但得个机会,正用着那‘守如处女,出如脱兔’的两句话,要作得迅雷不及掩耳,其间不容发;否则,机会一失,此生还怎生补行得来?岂不是终天大恨?何况这报仇正是尽孝,自然报仇更加要紧。”姑娘道:“原来你也知道报仇更加要紧。这等说起来,我还不至于落到个寻常女子。”尹先生道:“这话我就不解了,难道姑娘这等一个孝义女子,还有人和姑娘结仇不成?”

这个当儿,姑娘一肚子的话,倾倒出来了;“寻常女子”四个字,是摆脱开了;理是抓住了。凭他絮絮的问,只鼓着个小腮帮子儿,一声儿不响。问来问去,把个邓九公问烦了,说道:“我真没这么大工夫和你说话;不说罢,我又憋的谎。人家这位姑娘,有杀父大仇,只因老母在堂,不曾报得。如今不幸她老太太去世了,故此她顾不得穿孝守灵,到了首七葬母之后,就要去报仇。这话你明白了?”尹先生道:“哦,原来如此!这段隐情,我尹其明那里晓得?只是我还要请教,姑娘这等一身本领,这仇人是个何等样人,姓甚名谁,有多大胆,敢来和姑娘作对?”邓九公道:“这个我不知道。”尹先生道:“老翁,我方才见你二位的称呼,有个师生之谊,岂有不知之理?”邓九公道:“我不能象你,相干的也问,不相干的也问;问得的也问,问不得的也问。人家报仇,与你何干?我没问,我不知道。”尹先生道:“报仇的这桩事,是桩光明磊落,见得天地鬼神的事,何须这等狗盗鸡鸣,遮遮掩掩。况且英雄作事,要取那人的性命,正要叫那人知些风声;任他怎的个心机手段,我定要手到功成,这仇才报得痛快。这位邓老翁大约是年纪来了,暮气至矣,也未必领略到此。姑娘,你何不把这仇人的姓名说与尹其明听听,大家痛快痛快。”

此时,姑娘假使依然给他个老不开口,那位尹先生,也就入不进话去了。无奈听着他这几句话来得高超,且暗暗有个菲薄自己的意思,又动了个不服气,便冷笑了一声道:“我的仇人,与你何干,要你痛快?我便说了他的姓名,你听了也不过把舌头伸上一伸,颈儿缩上一缩,知道他又有何用?”那尹先生摇着头道:“姑娘,你也莫过于小看了我尹其明!找虽不会长枪大戟,不知走壁飞檐,也颇有些肝胆,或者听了你那仇人名姓,不到得伸舌缩颈,转给你出一臂之力,展半筹之谋,也不见得。”姑娘道:“惹厌。”那尹先生听到‘惹厌\’两个字,他便呵呵大笑说:“姑娘,你既苦苦不肯说,倒等我尹其明,索性惹你一场大厌,替你说出那仇人的姓名来,你可切莫着恼。”

姑娘听她说得这等离离奇奇,闪闪烁烁,倒疑忌起来道:“你说。”那尹先生垒两个指头说道:“你那仇人,正是现在经略七省,挂九头铁狮子印,秃头无字大将军纪献唐!你道我说的错也不错?”他说完这句,定睛看着那十三妹姑娘,要看她怎生个动作。只见那十三妹听了这话,腮颊边起两朵红云,眉宇间横一团青气,一步跨上炕去,拿起那把雁翎宝刀,拔将出来,翻身跳在当地,一声断喝道:“咄!你那人听着,我看你也不是甚么尹七明,尹八明,你定是纪献唐那贼的私人!不晓得在那里怎生赚得这张弹弓,乔装打扮前来,探我的行藏,作个说客。你不曾生得眼睛,须是生着耳朵,也要打听打听你姑娘,可是怕你来探的,可是你说得动的。你快快说出实话,我还佛眼相看;若少迟延,哼哼!尹其明,只怕我这三间小小茅檐,你闯得进来,叫你飞不出去!”这正是:

不曾项下解金铃,早听山头吼猛虎。

那十三妹和那假尹先生、真安老爷怎的个开交?下回书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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