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 借寇君颍上迎銮 收高峻陇西平乱
却说建武八年春月,中郎将来歙,与征虏将军祭遵,奉命西征,进取略阳。遵在途遇病,折回都中,独歙率精兵二千余人,伐山开道,绕出番须回中,直抵略阳城下。守将叫做金梁,在城安坐,一些儿没有豫备。等到城外鼓声大作,方才登陴了望,足未立定,头已不见。怪语。原来歙远道进行,实为偷袭城池起见,途中并未声张,到了城下,还是悄悄的整备云梯,架住城堞,一经办妥,方击鼓麾众,缘梯直上。可巧金梁跑上城来,正好凑那歙兵的快手,一刀劈去,适中头颅,呜呼哀哉!城中失了统将,或逃或降,才阅片时,便由歙据住略阳城。有溃卒走报隗嚣,嚣大惊道:“这军从何处进来?有这般神速哩!”话尚未毕,王元行巡诸部将,已闪出两旁,请即发令出军。嚣使元拒陇坻,巡守番须口,王孟塞鸡头道,牛邯戍瓦亭,自率大众数万人,围攻略阳。略阳为西州要冲,自为歙所攻入,飞章奏捷,光武帝闻报大喜,笑语诸将道:“来将军得攻克略阳,便是捣入隗嚣腹心,心腹一坏,肢体自然渐解了!”忽又由吴汉等,呈上表章,报称出师应歙。光武帝又复懊恨道:“谁叫他进兵?须知隗嚣失去要城,必悉锐往攻,略阳城坚可守,旷日不下,嚣兵必敝,那时方好乘危进兵了!”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说着,忙遣使持节西出,追还吴汉等人,听令来歙独守略阳。并非弃歙,实已早知歙才。隗嚣率众往攻,把略阳城团团围住,四面攻扑,终不能下。公孙述亦遣部将李育田弇,助嚣攻歙,亦不能克。好容易过了两三月,一座略阳城,仍然无恙,惹得隗嚣发急,斩木筑堤,决水灌城,费尽无数计划。歙督兵固守,随机肆应,箭已放尽,即毁屋断木,作为兵器,誓死不去。光武帝闻略阳围急,乃下诏亲征,部署既定,便即启行,光禄勋郭宪进谏道:“东方初定,车驾未可远征。”光武帝摇首不答,宪拔出佩刀,截断乘舆中马缰,帝终不从。西行至漆邑,诸将亦多言王师重大,不宜深入险阻,累得光武帝也费踌躇,不能遽决。适值马援夤夜到来,报名求见,光武帝立即召入,与商军情,且述及群议,使定行止。援驳去众口,独伸己见,力言隗嚣将士,已兆土崩,王师一进,必破无疑,又在帝前聚米为山,指划形势,详陈路径,何处可攻,何处可守,说得明明白白,昭然可晓。光武帝不禁大悟道:“虏已在我目中了!”次日早起,即麾军大进,抵高平第一城。凉州牧窦融,率领五郡太守,及羌虏小月氏等番兵前来相会,共计得步骑数万人,辎重五千余车。光武帝置酒待融,遍犒来军,趁着兴高采烈的时候,合兵上陇,分道深入,势如破竹。隗嚣闻报,自知不能抵敌,退保天水,略阳城才得解围。大中大夫王遵,自弃嚣归汉后,得帝宠眷,参与军谋,王遵降汉,见前回。此次随驾西征,因与嚣将牛邯,素相友善,遂奏明光武帝,作书招邯。书云:
遵前与隗王歃盟为汉,自经历虎口,践履死地,已十数矣。于时周洛以西,无所统一,故为王策,欲东收关中,北取上郡,进以奉天人之用,退以惩外夷之乱,数年之间,冀圣汉复存,当挈河陇奉旧都以归本朝,生民以来,臣人之势,未有便于此时者也。而王之将吏,群居穴处之徒,人人抵掌,欲为不善之计。遵与孺卿即邯字。日夜所争,害几及身者,岂一事哉?前计抑绝,后策不从,所以吟啸扼腕,垂涕登车,幸蒙封拜,得延论议。每及西州之事,未尝敢忘孺卿之言。今车驾大众,已在道路,吴耿骁将,云集四境,而孺卿以奔离之卒,拒要厄,当军冲,其形势何如哉?夫智者睹危思变,贤者泥而不滓,管仲束缚而相齐,黥布杖剑以归汉,去愚就义,功名并著。今孺卿当成败之际,遇严兵之锋,宜断之心胸,参之有识,毋使古人得专美于前,则功成名立,在此时矣。幸孺卿图之!
牛邯得书,观望了好几日,觉得西州一隅,终非汉敌,不如依书投降,乃谢绝士众,奔诣行在。光武帝慰勉有加,亦拜为大中大夫。邯为隗嚣部下的骁将,一经归汉,全体瓦解,不待王师云集,已是望风趋附。约阅一月,嚣将十三人,属县十六城,兵士十余万,俱向行在乞降。嚣惶惧的了不得,亟使王元赴蜀求援,自挈妻子奔往西城,投依大将军杨广。就是蜀将田邽李育,一时也不能还蜀,退保上邽。光武帝到了略阳,来歙率众出郊,迎驾入城。当下置酒高会,因歙攻守有功,赐坐特席,位居诸将上首,至欢宴已毕,又赐歙妻缣一千匹,歙当然拜谢。光武帝又进幸上邽,驰诏告嚣道:“汝若束手自归,保汝父子相见,不咎既往,必欲终效黥布,亦听汝自便!”嚣仍不答报。甘为黥布,有死而已。光武帝传诏诛恂,即嚣子。使吴汉岑彭围西城,耿弇盖延围上邽,加封窦融为安丰侯,融弟友为显亲侯,此外五郡太守,亦俱封列侯,一古脑儿遣令还镇。融尚自请从军,另求派员代镇凉州,光武帝复谕道:“朕与将军如左右手,乃屡执谦退,转失朕望,其速返原镇,勉抚士民,毋擅离部曲!”这数语柔中寓刚,反令融爽然若失,拜辞行在,率众西去。光武帝调度各军,满拟即日平嚣,然后凯旋。忽接到都中留守大司空李通奏报,略言颍川盗起,河东守兵亦叛,京师骚动,请即回銮靖寇云云。光武帝不禁叹息道:“悔不从郭子横言,今始觉费事了!”横即郭宪字,语见上文。说罢,即自上邽起程,昼夜东行,马不停蹄。途次赐岑彭等书云:“两城若下,便可将兵南击蜀虏。人生苦不知足,既平陇,复望蜀,每一发兵,头发皆白,未知何日能肃清哩!”这是聪明人口吻。及既还洛阳,幸尚安谧,前颍川太守寇恂,已入任执金吾,扈跸往还,随侍左右。光武帝因与语道:“颍川逼近京师,亟应平乱,朕思卿前守颍川,盗贼屏迹,今仍委卿前往,当可立平。卿忠心忧国,幸勿辞劳!”恂答说道:“颍川人民,素来轻狡,闻陛下远逾险阻,有事陇蜀,遂不免为匪徒所惑,乘间思逞;今若乘舆南向,先声夺人,贼必惶怖归死,怎敢抗命?臣愿执锐前驱便了。”光武帝乃使命驾南征,使恂先驱。直至颍川,果然盗贼尽骇,沿路跪伏,自请就诛。恂禀命驾前,但诛盗首数人,余皆赦免。郡中父老,夹道迎恂,且共至驾前匍伏,乞复借寇君一年。为官者,不当如是耶?光武帝勉从众请,乃留恂暂居长社,安抚吏人,收纳余降,自率禁军还宫。适东郡济阴县亦有盗贼,警报入都,光武帝再遣大司空李通,与大将军王常,领兵剿捕。又因东光侯耿纯,尝为东郡太守,威信并行,因召他诣阙,拜为大中大夫,使与大兵共赴东郡。东郡闻纯入界,无不欢迎,盗贼九千余人,皆诣纯乞降,大兵不战而还。诏即令纯为东郡太守,连任五年,境内帖然。后来病殁任所,赐谥成侯。东汉功臣,多能牧民,如纯,如恂,其尤著者。
且说吴汉岑彭,围住西城,月余未下,光武帝传诏至军,叫他遣归羸卒,但留精锐,免得虚糜粮食等语。汉情急邀功,未肯遽遣,又探得杨广病死,城中失恃,越想并力攻城,日夕不息,军令倍严,吏士日久苦役,不免逃亡。嚣将王捷,登城大呼道:“汉军听着!我等为隗王守城,誓死无二,必欲与我相持过去,愿以颈血相易,我为首倡,请汝等看来!”说到末语,竟拔刀挥颈,血溅头殊,身尚立着,好一歇方才扑倒。何故乃尔?汉军见他无故自杀,统皆诧异,又想他人人拚命,就使攻下城池,亦必有一场恶斗。眼见是性命相搏,彼此俱难免伤亡,惧心一起,不觉气馁,遂致易勇为怯,懈弛下去。岑彭因持久不克,想出一计,分兵至谷水下流,用土堵住,使水势涌入城中。谷水由西至东,绕过西城,下流被遏,水无去路,自然向城中灌入,渐涨渐高,距城头仅及丈许,守兵虽然恟惧,却还未肯出降。蓦听得城南山上,鼓声四震,有一大队披甲勇士,长驱驰下,先行执着一杆大旗,上书一个斗方大的蜀字,炫人眼目,且乘风大呼道:“蜀兵有百万人到来了。”一面说,一面直迫汉垒。汉军猝不及防,竟被冲破,且因来军大声恫吓,多半骇散。暮气已深,怎能再战?吴汉岑彭,也不能支持,觅路退去。就是谷水下流的汉兵,都一哄儿逃得精光。其实蜀兵只有五千人,由嚣将王元借来,用了一条虚喝计,竟得吓退汉军,安然入城,城内水已骤退,复得安居。王元且勒兵复出,来追汉兵。汉兵已经乏粮,且恐蜀兵大至,无心恋战,遂由吴汉下令,焚去辎重,逐步退走。待至王元追来,还亏岑彭返斗一阵,击走王元,才得全师东归。惟校尉温序,为嚣将苟宇所获,迫令降嚣,序怒叱道:“叛虏怎敢迫胁大汉将军?”说着,持节乱挝,打倒数人。宇众大愤,争欲杀序,宇摆手道:“这是当代义士,可给彼剑!”乃拔剑付序,序接剑在手,亟拈须衔入口中,顾语左右道:“既为贼所杀,毋令须污血!”说毕,把剑一横,魂归天上。不没忠臣。从事王忠,随序陷虏,苟宇却令他收殓序尸,送归洛阳。光武帝特赐墓地,并召序三子为郎。序本太原人氏,留葬洛中,乃是旌示忠臣的意思。
自从吴汉等引兵退还,耿弇盖延亦撤围引归,独祭遵尚留屯汧城。未几已是建武九年,遵病殁营中,讣至洛阳,光武帝悲悼异常,令冯异驰领遵营,派员护丧东归。遵为人廉约小心,克己奉公,所得赏赐,尽给士卒,家无私财,身无华服,取士专用儒术,对酒设乐,必雅歌投壶,饶有儒将风规。遵妻裳不加缘,相夫克俭,惟生男不育,终致无嗣。遵兄午买女送遵,使为遵妾,遵为国忘家,却还不受,临殁时不言家事,但遗嘱从吏,只用牛车载丧,薄葬洛阳。及丧至河南,有诏令百官先会丧所,然后由车驾素服亲临,哭奠尽哀,予谥曰成,葬后尚就墓御祭,顺道存问家属。遵妻当然拜谒。光武帝见他家无婢妾,室宇萧条,不由的悲感道:“怎得忧国奉公,如祭征虏一流名将呢?”嗣后帝思遵不忘,辄加叹息。无非是借励诸将。惟自冯异接任,吏士亦俱悦服,驻守如故。独隗嚣不愿再居西城,移居冀邑,复遣兵分略各城,于是安定北池天水陇西,复为嚣有。只因粮饷不继,屡患乏食,嚣又积劳成病,多卧少起,没奈何出城谋食,惟得了数斛大豆,粗粝不堪下咽,越觉恚愤得很,还入城中,病即加剧,不久便死。部将王元周宗等,立嚣少子纯为王,总兵据冀,仍向公孙述处称臣乞援。述将田弇李育,已经归蜀,述复使田弇北行,惟将李育留住,换了一个赵匡,与弇同至冀城,援助隗纯。汉将冯异,奉诏进讨,相持未下。公孙述欲大举攻汉,为纯纾忧,特使翼江王田戎,大司徒任满,南郡太守程泛,率兵数万人下江关,攻入巫峡,拔夷陵夷道二县,据住荆门虎牙两山,横江架桥,并设关楼,面水倚山,结营自固,差不多有进窥两湖,退挟三川的威势。汉大司马吴汉等,尚屯兵长安,光武帝特使来歙监军,马援为副,观察陇蜀情势,取示进止。歙因上书献策道:
公孙述以陇西天水为藩蔽,故得延命假息,今若平荡二郡,则述智计穷矣。宜益选兵马,储积资粮,昔赵之将帅多贾人,高帝悬之以重赏,今西州新破,兵民疲馑,若招以财谷,则其众可集。臣知国家所给非一,用度不足,然有所不得已也。
光武帝览奏,乃诏令有司备谷六万斛,用驴四百头输运,尽至汧城交卸,积作西征军需。到了秋高马肥,兵精粮足,特遣歙为统帅,率同征西大将军冯异、建威大将军耿弇、虎牙大将军盖延、扬武将军马成、武威将军刘尚等,共攻天水。冯异已与蜀将田弇赵匡,会战数十次,蜀兵伤亡过半,再加耿弇等率兵会集,士气百倍,大破蜀兵,阵斩田弇赵匡。独隗纯留居冀城,使王元等驻扎落门,依险拒守;还有高平第一城,又为嚣将高峻所据,未肯服汉。于是冯异等进攻落门,耿弇等进攻第一城,两路分攻。越年未下,冯异且在军抱病,竟至谢世,光武帝赐谥节侯,令异长子彰袭爵,且复议亲征西州。执金吾寇恂,已自长社还洛,仍然随驾起行。既至关中,恂叩马谏阻道:“长安道里居中,应接近便,安定陇西,闻车驾出驻长安,必然震惧,自当望风来降,若必以万乘之尊,亲履险阻,实非所宜,颍川前辙,不可不戒!”也说得是。光武帝不以为然,驱车再进,直抵汧城,方使恂招降高峻。峻本已由马援说下,受汉封为关内侯,拜通路将军,所以汉军出入,峻常为引导,不致阻碍。援说高峻,见前回。及吴汉等败还长安,峻乃复归故营,据住高平,坚守不下。寇恂奉诏谕峻,峻遣军师皇甫文出谒,语多倨傲,貌亦骄盈,两下里辩驳一番,惹动寇恂怒意,顾令左右缚文,拟置死刑。文尚不肯服礼,反唇相讥,诸将向恂进谏道:“高峻拥兵万人,且多强弩,西遮陇道,连年不下,今欲将峻招降,奈何反杀峻使?”恂瞋目道:“要斩便斩,怕他甚么?”说着,即命把文处斩,将首级文文随员,使他带归。且嘱令传语道:“军师无礼,已经正法,欲降即降,不降固守!”斩钉截铁。这数语传将进去,峻竟开城出降,迎纳汉军。诸将莫名其妙,都向恂请问道:“杀死来使,反得降峻,究是何因?”恂答说道:“皇甫文系峻腹心,受遣来会,我看他辞意不屈,必无降志。我若将他放还,反损军威,惟杀死了他,使峻胆落,自不得不降了。”诸将才拜贺道:“寇君神算,我等不及。”恂将峻解往行在,幸得免诛。中郎将来歙,因落门尚未攻破,即与耿弇盖延等,鼓励将士,猛扑不休,守兵不能再支,各有降意,周宗行巡苟宇赵恢,拥着隗纯,开门出降;独王元引着残部,突围奔蜀,陇右乃平。光武帝令将隗氏宗族,徙居京师,自率寇恂等还朝。后来隗纯复与宾佐数十人,潜逃朔方,行至武威,被地方官捕住,杀死了事。小子有诗咏道:
敢将螳臂当王车,一举三年便覆家;
父死子降犹受戮,可怜全族半虫沙。
得陇望蜀,光武帝已操成算。至建武十一年春间,遂遣大司马吴汉,率同刘隆臧宫刘歆三将,与征南大将军岑彭,会师伐蜀。毕竟蜀地能否荡平,再至下回分解。
陇右未平,颍川又乱,处兴亡绝续之交,其欲制治也难矣。幸有寇恂扈驾南征,节钺一临,盗贼四伏,非素得民心者,其能若是乎?父老遮道,乞借寇君,莫谓小民果蚩蚩也。厥后西赴高平,斩皇甫文于城下,成算在胸,卒收劲敌,不战屈人,寇君有焉。他若耿弇七军,轻进致败,吴汉诸将,劳师无功,谋之不臧,乌能制胜?视寇君有愧色矣。独祭征虏公而忘私,国而忘家,人皆去而彼独留,功未竟而命先陨,何怪光武帝之哀恸逾恒乎?要之云台诸将,非无优劣,本书叙人述事,自有阳秋,阅者于夹缝中求之,即知所区别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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