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回 渔色徇财计臣致乱 表忠流血信国成仁
却说元将张弘范,既破厓山,置酒大会,邀文天祥入座,语他道:“汝国已亡,丞相忠孝已尽,若能把事宋的诚心,改作事元,难道不好作太平宰相么!”天祥流涕道:“国亡不能救,做人臣的死有余辜,况敢贪生事敌么!天祥不敢闻命!”弘范也称他忠义,遣使送天祥赴燕,弘范亦率军北还。只有一个西僧杨琏真珈,曾掌教江南,借了元兵势力,到处奸淫妇女,并发掘宋朝陵寝,及大臣坟墓,凡一百余所,陵墓里面的金玉,尽行掠取,不必说了,他还想将诸陵尸骨,与牛马枯骼,聚作一堆,作为镇南浮屠。亏得会稽人唐珏,目不忍睹,典鬻借贷,凑得百金,阴召诸恶少饮酒,席间泣语道:“你我皆宋人,坐看陵骨暴露何以为情?我拟窃取陵骨,易以他骨,望诸君助我臂力!”诸恶少许诺,乃于夜间易取陵骨,邀与唐珏。珏已造石函六具,刻纪年一字为号,随号收殡,瘗葬兰亭山后;又移宋故宫冬青树,植立冢上,作为标识,后人才晓得宋帝遗骸,不与畜类为伍,这也可谓宋祖有灵了。皇帝尸骸,几侪牛马,后世枭雄,何苦再作皇帝梦耶!
张弘范北还后,未几病卒,此外开国功臣,或亦因百战身疲,相继谢世。还有一位贤德皇后,也于灭宋后两年,抱病而终。后弘吉剌氏系德薛禅的孙女,父名按陈,从前太祖后孛儿帖,与按陈为姊弟行。太宗时,曾赐号按陈为国舅,封王爵,令统弘吉剌部,且约生女为后,生男尚公主,世世不绝,所以有元一代的皇后,多出自弘吉剌氏。世祖后天性明敏,晓畅事机,宋帝顯被虏,入朝燕都,宫廷皆欢贺,惟后不乐,世祖道:“我今平江南,从此不用兵甲,众人皆喜,尔何为独无欢容!”后跪奏道:“从古无千年不败的国家,我子孙若能幸免,方为可贺!”世祖默然,又尝把南宋珍宝,聚置殿廷,令后遍视,后一览即去。世祖徐问所欲,后复答道:“宋祖历年积蓄,留与子孙,子孙不能守,为我朝有,难道我忍私取吗?”是时宋太后全氏至京,不服水土,后尝代她乞奏,遣回江南。世祖不允,且语道:“你等妇人,没有远虑,今日若遣她南归,倘或浮言一动,反令我没法保全,倒不如留她在此,时加存恤,令她安养便罢。”后闻言,格外厚待全太后。
此外如婉言进谏,随时匡正,恰非小子所能尽述。
自后殁后,继后系故后从侄女,仍是弘吉剌氏,虽史家也称她贤德,究竟不及故后;且因世祖年迈,辄预闻朝政,未免贻诮司晨。世祖待遇继后,亦不及从前的爱敬,所以采选民女,时有所闻,又尝游幸上都,托词避暑,其实是纵情声色,借此图欢。上都就是开平府,世祖称燕京为中都,所以号开平为上都。上都里面,旧有妃嫔等人,未曾南徙。蒙古以往的陋俗,做阿弟的可收兄妻,做儿子的可烝父妾,就是淫奔苟合,易妻掠妇的事情,也是数见不鲜,很少顾忌。这元世祖粗豪豁达,哪里愿作柳下惠,鲁男子,看了前朝的妃嫔,多半年轻守孀,寂寂寡欢,乐得与之解闷,做一个风流天子。这妃嫔们见主子多情,难免顺水使舟,迎云作雨,还管甚么名分不名分,节烈不节烈,所以羊车望幸,百转柔肠,麀聚为欢,五伦废置。古人说得好,上行下必效!元世祖既这般同乐,那皇亲国戚,中间,自有不肖之徒,怎么不相率效尤,上烝下淫,习成风气!民间有奸淫等情,有司也不欲过问,且闻于岁首元宵,纵民为非,淫渎宸极,秽渎闺门,自古以来,也是罕见呢!始谋不臧,奚怪子孙。
还有一桩连带的关系,好色的人主,大率好财。世祖在位三年,就用了回人阿合马专理财赋。阿合马竭智尽能,想出了两条计策:一条是冶铁;一条是榷盐。从前河南钧徐等州,俱有铁矿,官吏随铁多寡,作为税额。阿合马欲大兴鼓铸,遂括民三千,日夕采冶,每岁输铁,定要他一百三万七十斤,不准短少。于是冶铁的民工,无论曾否如额,只好照数补足,这叫作整顿铁冶的效果。河东素多盐池,小民越境私贩,价值较廉,竞相买食,以此官盐滞销,岁课短绌,每年止七千五百两。阿合马请岁增五千两,不问诸色兵民,皆要出税,这叫作增加盐课的效果。名为理财,实是硬派,且恐贪吏中饱尚是不少,历代财政,多蹈此弊,可叹!
世祖称他为能,遂擢为平章政事。阿合马得势益横,竟欲罢御史台及诸道提刑司,还是廉希宪面折廷争,方才罢议,嗣复添立江南榷官,什么榷茶运司,什么转运盐使司,什么宣课提举司,多至五百余人,大半是阿合马的爪牙。他的子侄,不做参政,就做尚书,恼了廷臣崔斌,把他参奏一本,说他设官害民,一门悉处要津,有亏公道。世祖虽略加采纳,裁并冗吏,奈始终宠任阿合马,不以为罪。寻迁斌为江淮行省左丞,阿合马遂乘机报复,遣使清算江淮钱谷,捏称左丞崔斌,与平章阿里伯、右丞燕铁木儿,私自勾结,盗取官粮四十万,及擅易命官八百余员,应命官查勘治罪。世祖准奏,令都事刘正往验,查无实证,参政张澍等,奉旨再往,迎合阿合马微意,竟将崔斌等锻炼成狱,置诸死刑。
皇太子真金一作精吉木。素怀仁孝,闻崔斌等已定死罪,方食投箸,急遣快足止住,已是不及。于是远近咸愤,民怨沸腾,益都千户王著,密铸大锤,与妖人高和尚谋,拟击杀阿合马。适皇太子从帝赴上都,留阿合马守燕京,著遂遣二僧至中书诈称太子还都作佛事。被禁卫高觿、张九思盘诘,仓卒失对,遂将二僧拘讯,尚未得供,不意枢密副使张易,又受了伪太子命,率兵至东宫。高觿问他来意,易与附耳道:“太子有敕,速诛左相阿合马。”这语一传,弄得各人似信非信,不得不遣使出迎。王著令党人冒称太子,见一个,杀一个,夺马驰入建德门。时已二鼓,至东宫前,传呼百官,阿合马扬鞭而来,被王著手下的党羽,推坠马下,责他欺君害民,立出铜锤,击他脑袋,甫一下,即脑浆迸出,仆地死了。民脂民膏,吸得太多,所以叫他迸出。又杀死中书郝镇,拘执右丞张惠。顿时禁中大闹,秩序紊乱。高觿、张九思开门呼道:“这是贼人倡乱,哪里是真皇太子?”便叱卫士速捕乱党。留守布敦,持梃击倒伪太子,乱党遂奔,被擒数十名。高和尚逃去,惟著挺身请囚。高觿等亟遣报上都,世祖闻报,立命和尔郭斯驰归讨逆,拿住高和尚及张易与王著,皆弃市。著临刑大呼道:“王著为天下除害,今日虽死,他日必令人纪念,我死也值得了!”王著虽自称除害,然矫令擅杀,不为无罪。
乱已定,世祖已返燕都,还道阿合马等冤死,拟加抚恤。枢密副使孛罗一作博罗。历陈阿合马罪状,方大怒道:“该杀!该杀!只难为了王著。”复命剖棺戮尸,纵犬拖食,人民聚观,无不称快。阿合马家产,籍没充公,复逮其子忽辛一作湖逊。至。忽辛时为江淮右丞,既被逮,敕廷臣杂问,忽辛历指道:“汝等曾受我家钱财,怎么问我?”嗣至参知政事张雄飞,先问忽辛道:“我曾受过你家钱财否?”忽辛答称没有,雄飞道:“如此说来,我应当问你!”遂审实忽辛的罪名,正法伏辜。世祖复闻郝镇党恶,亦令戮尸。还有右丞耿仁,与郝镇同罪,下狱论死。其余奸党,一律罢黜,并汰冗官七百十四人,罢官署二百余所,内外总算一清。
世祖乃加意求治,遣都实一作笃什。穷探河源,命郭守敬定授时历,焚毁道书,创始海运,诏诸路岁举儒吏,蠲免燕南、河北、山东逋赋。招衍圣公孔洙,为国子祭酒,提举浙东学校,统是一时美政,传播人口。
忽有闽僧上言,报称土星犯帝座,防有内变。世祖本尊崇僧侣,曾拜拔思巴为帝师,皈依释教。至是闻闽僧告变,自不免迷信起来。且因平宋以后,江南多盗,漳州民陈桂龙及兄子陈吊眼,起兵据高安砦。建宁路总管黄华,叛据崇安、浦城等县,自号头陀军,称宋祥兴年号,福州民林天成,也揭竿相应。又有广州民林桂方、赵良钤等,拥众万余,号罗平国,称延康年号。虽经诸路元帅,剿抚兼施,或杀或降,然大势尚未平定。各处小丑未为小害,故随笔略过。自闽僧告变后,复闻有中山狂人,自称宋主,有众千人,欲取丞相。京城亦得匿名揭帖,内言某日烧蓑城苇,率两翼兵起事,定卜成功,愿丞相无忧等语!先是帝顯被虏,至燕京,降封瀛国公,令与宋宗室大臣,寓居蓑城苇。既得揭帖,乃将蓑城苇撤去,迁瀛国公及宋宗室至上都。疑丞相为文天祥,有旨召见。
天祥初入燕,至枢密院,见使相孛罗。孛罗欲使拜,天祥长揖不屈,仰首自言道:“天下事,有兴有废,自帝王以及将相,灭亡诛戮,何代没有?天祥今日,愿求早死!”孛罗道:“汝谓有兴有废,试问从盘古至今,有几帝几王?”天祥道:“一部十七史,从何处说起?我今日非应考博学鸿词,何必泛论?”孛罗道:“汝不肯说兴废事,倒也罢了,但汝既奉了主命,把宗庙土地与人,何故复逃?”天祥道:“奉国与人,是谓卖国,卖国的人,只知求荣,还愿逃去么?我前除宰相不拜,奉使军前,即被拘执,已而贼臣献国,国亡当死;但因度宗二子,犹在浙东,老母亦尚在粤,是以忍死奔归!”侃侃而谈,纯是忠孝。孛罗道:“弃德祐嗣君,德祐系帝顯年号。别立二王,好算得忠么?”天祥道:“古人有言,‘社稷为重,君为轻。’我别立君主,无非为社稷计算!从怀、愍而北,非忠,从元帝为忠;从徽、钦而北,非忠,从高宗为忠。”孛罗几不能答。忽又道:“晋元帝、宋高宗,皆有所受命,你立二王,并非正道,莫不是图篡不成?”天祥大声道:“景炎帝昰年号。乃度宗长子,德祐亲兄,难道是不正么?德祐去位,景炎乃立,难道是图篡么?陈丞相承太皇命,奉二王出宫,难道是无所受命么?”说得孛罗面赤颊红,变羞成怒道:“你立二王,究有何功?”遁辞知其所穷。天祥道:“立君所以存宗社,存一日,尽臣子一日的责任,管甚么有功无功?”孛罗复道:“既知无功,何必再立?”天祥亦愤愤道:“汝亦有君主,汝亦有父母,譬如父母有疾,明知年老将死,断没有不下药的道理!总教吾尽吾心,才算无愧,若有效与否,听诸天命!天祥今日,一死报国,便算了事,何必多言!”义正词严,足愧孛罗。
孛罗即欲杀天祥,还是世祖及廉、许各大臣,悯他孤忠,不欲用刑。至谣言迭起,召谕天祥,要他变志事元,即拜丞相,天祥答道:“天祥系宋朝宰相,不能再事二姓,请即赐死,便算君恩!”世祖心犹未忍,麾之使下,经孛罗等进谏,不如从天祥志,免生谣诼,世祖乃下诏杀天祥。
天祥被押至柴市,态度从容,语吏卒道:“吾事毕了。”南向再拜,乃就刑,年四十七岁。忽又有诏敕传到,令停刑勿杀,事已无及。返报世祖,并呈天祥衣带赞,大书三十二字,分作八句。看官记着,首二句是:“孔曰成仁,孟曰取义;”中二句是:“惟其义尽,是以仁至;”末四句是:“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世祖连读连叹,且太息道:“好男子!好男子!可惜不肯为我用,现已死了,奈何!”能令雄主赞惜,毕竟忠义动人。乃赠天祥卢陵郡公,谥忠武。命王积翁书神主,设坛祭醊。饬孛罗行奠礼。孛罗方临坛奠爵,忽然狂飚大作,烛灭烟销,上面摆着的神主,好似生有两翼,陡然腾起,卷入云中。此事见诸正史,并非作者捏造。孛罗大惊,乃令改书神主,写着前宋少保右丞相信国公数字,仓皇祭毕,天始开霁。燕京人民,相率骇异。
天祥卢陵人,所居对文笔峰,因自号文山。平生作文,未尝属草,一下笔,便数千言。流离中感慨悲悼,一发于诗,阅者见之,莫不流涕。其妻欧阳氏收天祥尸,面色如生,义士张毅甫,给资归葬,适母夫人曾氏遗柩,亦由家人自粤奉归,同日至城下,相传为忠孝的报应。后儒有挽文丞相诗二首道:
尘海焉能活壑舟?燕台从此筑诗囚。雪霜万里孤臣老,光狱千年正气收。诸葛未亡犹是汉,伯夷虽死不从周。古今成败应难论,天地无穷草木愁。
徒把金戈挽落晖,南冠无奈北风吹。子房本为韩仇出,诸葛安知汉祚移?云暗鼎湖龙去远,月明华表鹤归迟。何人更上新亭饮?大不如前洒泪时。
天祥一死,谣言渐靖。不意辽东来一警报,说是十多万大兵,俱死在日本海中了。是何原因,请看下回。
读元奸臣阿合马传,令人生恨,莫不欲举刀斫之。读宋忠臣文天祥传,令人起敬,莫不欲顶礼奉之,可见天道虽或无凭,人心尚有公理。是回前叙阿合马事,后叙文天祥事,一则显揭其奸,一则详述其忠,语浅意深,老妪都解,较诸史传之饷人,为益尤大。史传非尽人能读,且非尽人得读,获此一编,非举两弊而悉去之耶!此外杂以他事,有美有恶,虽循史家依事毕书之例,而盛衰之感,隐寓其中,不特简略之分已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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