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升华的世界

  生命升华的世界

  各位法师、各位护法信徒

  我们一连三天的讲座,第一天讲的是“行为平坦的道路”;在个人行为合理化之后,进而要追求“身心安住的家园”;身心安住了,其实还不尽圆满,必须更进一步提升生命的境界,唯有在生命升华的世界里,才能获得真正究竟的快乐。

  在二十世纪的今日社会中,我们受尽文明弊病的困扰,已经逐渐丧失了自然的气息,人人承受各式各样来自家庭、学校、社会等等不同场所的折磨与压力,譬如情感争执、朋友社交、事业竞争,乃至政治、经济等各层次的问题,可以说层出不穷,千变万化。因此,我们不仅要使身心切实安住了,还要追求生命最高的境界,这样才能免于随波逐流,同流合污。

  如何才能使生命获得升华呢?在佛教里告诉我们许多修行的方法,其中以禅的功夫最为简易可行。虽然佛法中,如大乘提到的八宗,有很多切实可行的途径,足以涤虑澄思,净化身心,使生命自然升华;不过这些方法,都不如禅来得直接、透彻。今天我就藉禅的方法,告诉各位如何提升生命的境界。

  参禅有几个要领必须注意:(1)不说破,(2)提起疑情,(3)把握禅机,(4)行脚参访,(5)实证开悟。禅是不可以用语言文字道断的,说破了就不是禅,而是糟粕的知解。禅注重自身的实地参究,禅要提起疑情,好比撞钟,用力越大,回声越响。当我们对生命本质的疑问越深时,所得到的答案将越真实。参禅访道,把握住机锋的相对很重要,好比照相要调好焦距,穿针要对准针孔,参禅不对机或失去先机,就不能开悟。禅重视实际的身体力行,打坐观想固然是一种禅,日常的行住坐卧也是一种禅,禅者有时为了参透一句话,不惜穿起芒鞋踏遍岭上云朵,为的是找寻明师善知识,除却心头上的那份悄然。禅师们说:“借此闲房又一年,岭云溪月伴枯禅;明朝欲下岩前路,又向何山石上眠?”这种行云流水的闲适自在就是禅。当然参禅最终的目的是为了证悟清净的自性,所谓明心见性的功夫。有了这五项要领,大概就能体会到禅深深的奥妙了。

  下面我从四个角度来和各位谈谈生命升华的禅者世界,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世界?

  一、从平常的事务里看禅的世界

  大部分的人总以为禅一定要在禅定里面才可以修行;有些人更认为盘起腿来打坐,闭目敛神,眼观鼻、鼻观心才是禅。打坐当然是禅,但是禅却不仅仅限于打坐而已。举手投足,一言一笑,无非是禅;乃至随时随地地举手投足,行住坐卧,担薪运水,饮食睡眠,都充满禅机。禅是无所不在、遍于一切的。为什么说禅是无所不在、遍于一切的呢?有一天,沩山禅师询问前来探望他的徒弟仰山说:

  “你整个夏天不见人影,都做了些什么呀?”意思是说这些日子不参禅、不修行,白白糟蹋了光阴。

  仰山如是回答:

  “师父!我耕了一块田,收了一篮果实。”

  沩山一听,非常欢喜,于是就说:

  “果真如此,这个假期你就没有空过了。”

  沩山禅师的意思说:从现实生活来看,如果真的种了一块田地,也实在有了丰收;在参禅意义上,则是种下了他日成佛作祖的因缘

  徒弟仰山禅师被师父这么一问,也反过来问沩山说:

  “师父啊!这个假期,您又做了什么了?”

  “我白天吃饭,晚上睡觉。”

  仰山禅师听了,赞叹答道:

  “唉!师父,这个夏天您也没有空过时光。”

  这种完全投注生命的日常生活,就是禅,也就是升华的世界。正因为沩山禅师得到禅的妙用,才能白天夜晚自在安详,无论饮食睡眠都能正常自然。所以说禅真是无所不在,遍于一切。

  现在一般人,被功名利禄、亿万金钱搞得纠缠不清,不仅寝食难安,连坐立都不定。譬如回到家里,正想坐定安心吃一顿饭,电话铃响了,一听又是一件棘手的事情;甚至半夜回家,倒头将睡,门铃又响了,又有不速之客来商量重要的业务;只要眼一闭,心神就不宁,恐怕这一打盹,生意就在懵懂当中泡汤了。终日浑浑噩噩、汲汲营营,没有一点属于自我宁静的时间,这种生活还有什么乐趣可言?

  一个禅者的生活,所谓“一钵千家饭,孤身万里游;青目睹人少,问路白云头。”是多么洒脱自如啊!禅的日常生活是尽量将生活简单化、艺术化、纯粹化。

  什么是禅者简单化、艺术化、纯粹化的生活?我以一首偈语来表达禅者的生活情形:“衣单二斤半,洗脸两把半,吃饭三称念,过堂五观想。”禅者的衣服非常简单,捆绑起来不及两斤半重,因此可以随时肩挑,云游四海。不像一般人出门穿衣,挑三拣四的,还不能称意;有些人为了出来听一场讲演,或是参加宴会,常常为了选一件最合心意的衣服而伤透脑筋,最后干脆不出去,省得麻烦。各位仔细想一想,为了一件衣服的颜色、长短、合适与否,而错过一场千载难逢的机缘聚合,不是太可惜了吗?所以衣服多不一定就是好,少也不见得坏,多少不放在心上,不当作一回事,生活自然简化了,气躁心烦的时候当然日渐稀少,这样不就是最自在的生活方式吗?生活能够简单化,自然能够淡泊于物质,不追逐名闻利养,再苦的日子也能把它艺术化、纯粹化。

  我记得年轻的时候,在禅堂参禅,每天早上醒来,两百个人共享一盆水。各位不要诧异,以为不可思议。其实一个禅者的生活不只是“衣单两斤半”,而且是“洗脸两把半”。什么是“洗脸两把半”呢?就是一盆水,毛巾一沾,抹一抹脸,是一把;再沾第二回,擦一擦脸孔,是两把;这时候水已经所剩无几了,只好半湿巾角,随意往脸再拭一下,这就是两把半。一盆水经过两百多个人洗用后,水不见了,浮现盆中的是一层泥沙。

  各位也许会取笑出家人真肮脏、邋遢,其实洗脸水虽然很污浊,但是出家人的心却十分的清净。正因为禅者在简易的生活中,心早已不为物役,根本不再计较生活的浮华,在简单平易的心境中,能把常人以为贫乏的痛苦艺术化、纯粹化。如此艺术化、纯粹化的自然境地,正是一个禅者的日常生活。

  除此之外,禅者吃饭时要三称念、五观想,把诸佛众生存系在心中,以感恩、惭愧、忍辱、平等的心,来等视世间的一切。禅者这种随缘逍遥、无求自在的境界可以用一首诗来形容:“外出参禅和受戒,扁担绳子随身带;出坡作务天天有,为求身心永康泰。”在禅者认为,平常洗碗、扫地、除草、耕田的工作劳动之中,到处都充满禅机;细细去品尝,到处洋溢着禅趣,能够保持“若无闲事挂心头”的一颗心,自然“便是人间好时节”了。因此对禅者来说,平常多么繁琐的事务也要把它简易化,人际来往复杂的关系也要把它艺术化,保持康泰的身心、纯净的心灵。有的人碰到一点芝麻绿豆大的小事,往往就挂碍在心上,久而久之,酿成了心病,无法体会禅者这种“犹如木人看花鸟,何妨万物假围绕”、去住无心、洒脱放旷的生活。既然不能体会,当然更谈不上生命的升华了。

  日本曹洞宗的祖师道元禅师,年轻的时候到中国宁波天童寺参学。有一天日正当中,看到寺中一位年老的出家人在路旁汗流满面地晒干菜。道元禅师走上前,开口问道:

  “老师父!你年纪多大了?”

  “七十八岁。”

  “哎呀!年纪这么大了,怎么不教人代做呢?”

  老和尚转目正视道元禅师说:

  “别人不是我呀!自家份内的事,别人如何代替呢?小便盥洗的本分事,别人代替得了吗?”

  道元禅师听了憬然有悟,还是不忍心地说:

  “那么,天气这么酷热,何必一定现在做呢?”

  “不是现在,更待何时才是晒干菜的时候呢?”

  禅者们参禅的态度是尊天敬地,毕恭毕敬,绝不放弃任何一个机缘。他们以平常心来对待日常的生活,乃至以平常心来庄严未来的世界;而这未来庄严美丽的世界,都在当下的转换中提升。

  在中国禅宗史上,先有马祖道一禅师创丛林,继有百丈怀海立清规,留下千年奉为圭臬的制度。

  百丈并且为自己定下一条律则:“一日不作,一日不食”,中国佛教自此走向农禅的大道,禅从此落实于中国的大地,和日常生活密不可分。禅者的日常生活虽然无所用心,自在洒脱,但是绝对不是放荡不羁、游手好闲;有许多禅师勤奋参学、素简守道的态度是令人十分起敬的,他们不仅在搬柴运水时参禅,连举眉瞬目都不放过丝毫禅机。如同永嘉大师说:“行也禅,坐也禅,语默动静体安然。”对真正的禅者而言,在平常生活之中,禅是触目即是,无所不在的。

  有时当我们看到参禅的禅者生活俭朴,表面看来,似乎苦在其中,我们切莫以怜悯的眼光视之。其实他们的内心世界已经充实圆满,所流露的神态则是自然而然对参禅悟道的一份向往与追求。佛鉴禅师一钵囊、一鞋袋,穿带多年,百缀千补,仍然舍不得丢弃。有人劝他更换新的,他说:

  “这些东西,自从我出夔关以来,至今仅仅用了五十年,怎么能够半途弃置不要呢?”

  禅者这种超然物外、恬淡知足的升华境界,不正是我们所渴求的吗?因此我们要从日常生活去体悟俯拾即是的禅意,然后把体悟所得的禅悦化为生命升华的动力。

  二、从矛盾的语言里看禅的世界

  从禅者日常生活的世界里,可以证悟升华的生命。但是如何在禅师们的对话语句之中,去透悟禅的境界呢?

  我们常常感觉到禅师们的对话是风马牛不相及,颠倒错置。比如你问禅师们:“这朵花如何?好看吗?”他可能回答:“天可能快要下雨了。”你问他:“吃过饭了吗?”他会告诉你:“啊!那里有人饿死。”你问他:“佛法大意如何?”他或许会如是说道:“吃饭、睡觉而已矣!”你被这么一

  答,简直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觉得禅者尽在答非所问,不知所云。

  其实不然,他们不但没有答非所问,而且是切中玄机。严格说来,两个没有共同经验的人是极难声气互通的,对于一个没有见过山水的人,费尽口舌为他描述山水之情,尽管惟妙惟肖,也只是对牛弹琴,白费功夫罢了。同样的,对一个没有禅悟经验的人谈禅,更是如同蚊子叮铁牛,浪费唇舌而已。虽然如此,但是禅师们还是要说,因为说总比不说来得实在,而这正是禅的妙处,也是禅者的慈悲。

  譬如有位禅师说:“南山起云,北山下雨。”又说:“睦州的马吃草,益州的马腹胀。”乍看之下,一点也不合常理、不合逻辑,但是如果仔细去参究,处处都是增广智慧的禅机。因为一般人的观念,物是物,我是我,物我彼此对立,纵有关系也是相互的。这种观念完全起源于分别、对待的心识活动,根本不是究竟真理。由这种邪见衍生的纠执,常常会造成一些无谓之争、意气之斗。而禅师却早已剔除差别心,从觉悟的自性海中流露平等的智慧,****诸法实相的平等一如,因此宇宙万物在他们看来,没有物我的分别、内外的不同。这种融合的境界就是生命的升华。

  所以,我们要能从禅师们的矛盾语句当中,去发掘智慧之花,进而提升生命的境界。

  傅大士有一首禅诗说:

  “空手把锄头,步行骑水牛;

  人从桥上过,桥流水不流。”

  假使这首诗是出自一位小学生的作品,必定被老师评为不合情理,不切实际,但这却是从禅师的证悟自性之中所流露出来的智慧。禅虽然是教外别传,不立文字,但是从禅诗里,可以体会到禅师证悟世界的意境。

  这整首诗,其实就是矛盾的调和,单从“空”字解说,便已蕴涵了一切万有,所谓“空即是色,色即是空”。在禅师的智慧中,空是一切万有的来源,宇宙不空,便不能覆载万物;心灵不空,如何包容三千?禅师说“空手把锄头”,事实上空手把持的岂止是一把锄头?而是整个宇宙三千、法界虚空,由此可见禅师的包容之心。“步行骑水牛”是一种悠然忘我、逍遥自得的境界,心为物系,乘坐在豪华的轿车上仍然不能自在;心无磊块,骑牛步行一样地徜徉快乐。“人从桥上过,桥流水不流”,通常一般人会认为流的是水而不是桥,这种心态根源于差别的观念,我们的心有了差别,所以外境有动静、内外,乃至大小、上下的种种现象产生;而禅师的境界是动静一如、内外合一。譬如我站在这里演讲,有些人挤在外面进不来,我看了不放心便说:

  “你们不要站在外面,到里面来听。”

  但是对方有人却说:

  “大师!您不要站在外面讲话,到里面来休息吧!”

  因此内外、上下等任何纠执,完全起自于我们差别、对待的心识;而这种心识活动,却存乎“一念之间”。其实里里外外的人来人往,都是整体共存的。因此我们如何从禅师们矛盾的语句中,去勘破纷纭虚妄的表象,根除我们的分别心,不为风、幡所动,才能进入禅的世界。

  佛印禅师有一首脍炙人口的禅诗说:

  “一树春风有两般,南枝向暖北枝寒;

  现前一段西来意,一片西飞一片东。”

  这首诗启发了甚深的含意:宋朝有名的苏东坡和秦少游,两人都是当时的文豪,常因论道互不相让而起争执。有一次他们共同进食的时候,恰巧迎面走来一位满身邋遢的人,可能是太久没有沐浴的缘故,身上爬满了虱子。苏东坡见状,首先开口道:

  “这人真脏,身上的污垢都生虱子了。”

  秦少游坚持说:

  “不对,虱子是从棉絮中生出来的。”

  两人因此争执不下,一定要找个人评论公道,于是便决议找佛印禅师评评理。两人在事先都去找过佛印禅师,要佛印禅师务必帮自己的忙,因为这项争赌不仅是一席酒食的输赢而已,而是颜面招架的问题。过了几天,揭晓答案的日子到了,两人都自以为稳操胜算,洋洋得意请佛印禅师评断。佛印禅师看看两人,胸有成竹地拍拍胸脯说:

  “这虱子的头是从污垢生出来的;而虱子的脚嘛,却是从棉絮生出来的。现在你们两人都输了,要请我吃宴席吧!”

  佛印禅师于是有感而发写了这首诗。整首诗就是要我们舍弃妄想分别,根本无须去探究虱子的来源、无端制造不必要的矛盾,进而把矛盾的事相转化为融合的境界。但是这种矛盾的语句,并不是人人可为,没有透彻的体悟而随意乱说,口舌逞能,有时反而会贻笑大方。

  有个年轻人眼见一位老和尚迎面而来,还兀自端坐在地上,不知道起身礼敬迎接。这位老和尚走近他,开口说:

  “年轻人,你怎么不知礼貌,看到长老还不起身迎接呢?”

  年轻人趾高气扬,自以为是打着禅机说:

  “我坐着迎接你,就是站着迎接你了。”

  老和尚一听,上前打了这年轻人一记耳光。年轻人被莫名其妙地打了之后,两眼直冒怒火,大声喝道:

  “你怎么可以打人呢?”

  “我打你就是没有打你呀!”

  所以,在没有经过实际的体悟心证,就学起鹦鹉说话,只不过是拾人牙慧,卖弄玄虚,迟早会露出马脚,被人识破的。

  唐朝的黄檗禅师出外游学时,半路遇见一个深藏不露的高僧,两人一起同行,走到一处碰到溪水暴涨,不能过河。黄檗禅师便将锡杖往水中一插,脱去脚靴倒挂在杖头,然后立地打坐起来。高僧见状便说:

  “过去,过去呀!”

  黄檗仍旧坐在原地,面不改色地说:

  “要过你自己过,我要在此地休息。”

  高僧于是自己渡河去了,行在水中如履平地;涉过水中央时,还转头叫黄檗禅师:

  “喂!跟上来,跟上来。”

  黄檗禅师见他果真自己行渡过溪,大喝一声说道:

  “早知道你是个自了汉,便先斩断你的双腿,不让你过河。”

  高僧哈哈大笑地说:

  “伟大!伟大!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大乘法器。”

  各位可能不了解其中的玄妙处;尤其当黄檗禅师恶言相对时,高僧反倒哈哈大笑,赞叹黄檗禅师为伟大的大乘法器。禅的转机在此,禅悟也在此。正因为黄檗禅师看到眼前居然是一个自利而不利人的自了汉,因此才喝斥他,给他一番提拨。而这位高僧是一个在天台山证悟得道的大阿罗汉,是故意来试验黄檗禅师的道行,一听到黄檗禅师早有自觉觉人、自度度人的器度,因此才称赞他为济世利群的大乘菩萨。

  从以上一些例子来看,可以知道禅师的矛盾言语,其实都是透过禅悟的自性所流露出来的智慧。我们可以从中体会他们生活的境界,何止如陶渊明的“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的境地而已?陶潜的心灵境界是澄明通净的,但是还有“境、我”之分,并且尚有车水马龙、桃花源地的差别;而禅者的心却早已根除了这种分别意识。就禅师而言,纵然是龙潭虎穴也可以是参禅的山水地,何必一定要桃源林下;刀山剑树也可以是法座禅,何必一定要软垫敷具。禅师有一首诗描写得好:

  “刀山剑树为宝座,龙潭虎穴作禅床;

  道人活计原为此,劫火烧来也不忙。”

  三、从艺术的生活里看禅的世界

  前面提到禅者生活的艺术化,现在我就以禅的艺术生活,来说一说禅者升华的境界。时下一般住屋,大抵都是高楼大厦,里里外外的装潢格式,可以说十分进步,不但要求新颖堂皇,更讲究美仑美奂艺术化,譬如庭前庭后绿意盎然,立地长窗满是生趣,这一切无非是艺术化的表征,其实也是禅机的运作显露。禅既然无所不在,与我们的生活息息相关,那么,我们怎可轻易放弃周遭的任何禅机呢?现在我从四个层面来说明禅者的艺术生命:

  (一)禅园

  我听说有一家百货公司曾经发出广告,要展示“禅”,我一听,不知道如何以现代文明来展示禅,便抽身前往探个究竟。原来,生意人也解禅机,知道从禅的生机去表现一种至真至善的美。那怕仅是一块板模,几笔彩画,也能将禅园那种寂静、融和的意境表达出来,使原本坚硬无情的文明产物跃出生命之光与禅之花。我置身其中真是欢喜,恍如到了一片人间仙境,感觉到高深悠远的意境。

  日本京都有一所龙安寺,闻名遐迩,前往日本的游客们大多会去参观。龙安寺最特殊的地方在于它的庭园,这座庭园没有青翠繁郁的花草树木,只有十几块的石头和许多白砂铺成,看起来没有什么了不起;但是经过禅者的灵巧设计,深具吸引力。许多人一到了这里,静静地坐在玄关上,望着冰冷却柔暖的白石,任想象海阔天空地飞驰,翱翔在禅那深旷空灵的世界。

  中国有一句老话:“天下名山僧占多。”天下的名山灵剎全出自禅者的妙手,峨眉、普陀、五台、九华四大名山,乃至近代的上海哈同花园,都表现了禅园特有的韵致。禅园的建筑风格并且深深影响中国庭园的设计,尤其今日我们讲求美化家园、美化心灵,禅园应该可以提供我们宝贵的参考。

  (二)禅画

  画,是生命最深沉的静态表征,但一幅画的经营过程却是动态的。画舞狮所呈现的可能是一只沉寂入定的圣兽,但是画家描摹的过程也许不知看尽多少舞狮的情状;画宁静大海的沉,和浅滩毕露的浮,画师可能要费上半辈子的生命,才能捕捉瞬间的生命之光,而这通明的“光辉”,却是禅者信手拈来,随机可得的巧思。

  上个月,韩国有一名禅师准备在台北开设禅画展示会,其中有禅宗三祖僧璨禅师等的画像,我前去参观之后,不禁拍案惊奇,好像中国禅师都一一出现了。原来,每一幅沉静的画中,都有一个深刻超凡的生活。于是我回想不久前在日本的一幕景象。大家都知道,中国有一位禅师名叫石头希迁,他圆寂之后,肉身被移送日本。我藉此因缘在日本的某一次展示会场中,看见我们的禅师竟然沦落他乡了。照理,石头和尚应当在证悟涅槃之后,生生世世永在中国,他的全身舍利为什么飘泊异域呢?

  现在我说一段有关石头和尚的故事,就是“走江湖”这句名词的来源。过去江西有个马祖禅师,其道风十分有名;另外在湖南也有一位和他齐名的禅师,就是人称石头和尚的希迁禅师。在那个时代,一些游学名士,不是到江西求道,就是到湖南参学,因此而有“走江湖”这句名词的流传。然而“走江湖”沿至今日,却不是出外参学的原意,而是流浪买卖的意思,这个典故与石头和尚之沦落异乡一样令人惋惜。

  从达摩祖师的禅画里,可以意会达摩东来传法的坚毅精神;从禅师们接机传灯的禅画里,可以感受禅者庄严慧命的延递;从烟岚岭月的山水禅画里,可以清明地勾勒出禅的深邃生命。家中如果能摆一幅禅画,会使室内的气氛活泼盎然起来。

  (三)禅味

  禅是有味道的,我们平常对酸、甜、苦、辣各种杂陈百味都十分敏感,但是对禅却不一定随时都能“知味”。

  唐朝有一位懒瓒禅师隐居在南岳的一个岩洞,他写了一首诗:

  “世事悠悠,不为山丘;卧藤萝下,块石枕头。

  不朝天子,岂羡王侯?生死无虑,吾复何忧?”

  这首诗的含意是说世事复杂难懂、扑朔迷离,不如三三两两几块小石头来得亲切可爱。那种以天为棉被,把地作卧铺,悠游山水的生活才是最真挚有味的,哪里还有闲暇去理睬朝廷君王的事呀!一切功名利禄、荣华富贵如同浮云,生死都已经置之度外,不足为念了,哪里还有功夫去计较什么是非忧乐呢?

  这首诗被传到天子的耳根里时,后果当然不堪设想。当时是唐德宗在位,便派侍卫去逮捕这个和尚。侍卫拿了圣旨寻找到了岩洞,正好瞧见和尚在洞里举炊,侍卫便在洞口大声呼叫:“圣旨驾到,礼敬迎接……”这个懒瓒禅师装聋作哑,毫不理睬。

  侍卫探头一瞧,只见禅师以牛粪生火,炉上烧的是石头,火势越烧越炽,烟火弥漫,整个洞里洞外黑雾缭绕,熏得禅师涕泗纵横。侍卫就告诉他:

  “喂,大和尚,你的鼻涕流下来了,为何不擦一擦呢?”

  “我才没有这个闲空为俗人擦鼻涕呢!”

  禅师边说边夹起炙熟的石头,一口吞了下去,连口赞道:“好吃!好吃!”侍卫见状,不禁瞠目惊奇,看到他一付津津有味的模样,也流下口水,一旁说道:“老和尚啊!什么东西这么好吃?”

  这就是味道。侍卫无法如愿,只好回廷据实以告;唐德宗听了,十分感叹地说:

  “如此和尚,真是人间之福啊!”

  禅的味道必须细细去品玩,才能体会其中的妙味!

  (四)禅诗

  历来有许多涵义深远、耐人寻味的禅诗,大都是悟道的禅师们对悟境的抒发,每一首诗都表现着圆满纯熟的生命。譬如:

  “蝇爱寻光纸上钻,不能透处几多难;

  忽然撞着来时路,始觉平生被眼瞒。”

  这首诗描写的是我们被光怪陆离的现象界迷惑了,就像苍蝇迷于纸窗上的光芒,只知一味向前冲锋,不知悬崖勒马回头是岸;等到幡然省悟时,已经徒费了多少岁月。描写回头人生的宽阔,转见生命的通达之禅诗,在禅师们的语录中比比皆是。简单举出两首脍炙人口的禅诗:

  “手把青秧插满田,低头便见水中天;

  身心清净方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

  以及:

  “万事无如退步人,孤云野鹤自由身;

  松风十里时来往,笑揖峰头月一轮。”

  这两首诗表现禅者恬淡无争,以退为进的睿智,也流露出禅者随缘放旷,任运逍遥的豪迈胸襟。以其无争而天下莫能与之争,以退为进而宇宙莫有能阻挡者,可惜世间的众生只熙熙攘攘于前进,而不能享受禅者这种退步的本自具足。

  另外朱元璋年轻时代当小沙弥时,也有一首气度恢宏的禅诗:

  “天为罗帐地为毯,日月星辰伴我眠;

  夜间不敢长伸足,唯恐踏破海底天。”

  语气磅礡雄迈,颇有帝王之势,朱元璋日后成为九五之尊,也就不足为奇了。

  以上我们从各个角度来****禅师的艺术生活里所呈现的禅的境界,不知各位是否都能领会一点禅的法味与欣喜。禅容易学,但是禅也不容易领会。各位要能把自己的生活艺术化、禅味化,把平淡、琐碎的生活,升华成一幅禅的画、一首禅的诗,让自己徜徉于禅园里。

  四、从违逆的人情里看禅的世界

  唐朝的黄檗禅师创建一座寺院,即将落成时,请一位写得一手好字的弘赞禅师,为他题写“第一义谛”四个字。当弘赞写完第一回时,黄檗深感不满意,要他重写;再写第二次,又被黄檗否定了。如此连续不断地写了八十四张,还是没有一张合适的,弘赞急得汗下如雨,已经身心俱疲了。这时候恰巧外面有客人来访,黄檗便走出去接待客人。弘赞心想:堂堂一位书法大家,竟然如此无能,连“第一义谛”四个字都写不好。信手拈起笔来,挥毫了一张,浑然天成。黄檗会完客走进来,瞧见桌上

  这卷字,运笔雄浑有力,由衷赞叹道:

  “好极了!神妙的笔法。”

  因为黄檗禅师在场逼视,弘赞被他咄咄逼人的目光紧盯不放,心中有所挂碍,反而不能大展身手,挥洒自如。但是也正因为黄檗的逼迫,一如禅所惯用的“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方法,紧逼至穷巷死角,身心如桶底之脱落,便能如同蛟龙之入潭,兴风作浪了。有时看似违逆的人情,正是禅的大机大用。

  仙崖禅师擅长绘画写字。有一次,有一位信徒喜庆作寿,礼请他去题字,说些好话以讨个吉利。只见仙崖禅师当场挥毫:“父死 子死 孙死”六个字。这家员外看了一怔,满脸不悦地骂道:

  “你这个老和尚,今天是我作寿的良辰吉日,请你来题个吉祥话,你为什么好话不说,专说些晦气的话呢?”

  仙崖禅师振振有词地回答:

  “这句话十分吉祥如意!父亲百年寿终了,才轮到儿子死;儿子年老死了,孙子才接着死去,这不是长幼有序、生死依时吗?难道你要白发人反送黑发人,子孙都先老死了,才老来寂寞、后事凄凉吗?”

  禅师们的思想行止都是从禅悟的境界而来,我们如果从禅师违逆人情的言笑之中,遽然给予世俗的评价,反而更不能见到禅的真意。禅是扬弃既定的观念,一匹独步于穹苍的脱缰野马。禅往往以无理对等有理,无情对待有情来显示他神奇高妙的智慧与深沉蕴藉的慈悲。

  玄沙师备禅师有一天上堂开示弟子们说:

  “许多佛门耆宿长老都对我说,在接应群机、救度众生的时候,如果遇到盲、聋、哑这三种人,要如何来教化他。眼睛瞎了的盲者,你拈起锤子、竖起拂尘,他又看不见;耳朵重听的聋子,你和他讲话,他又听不到语言三昧;喉咙瘖哑的哑巴,叫他响应又应不出声。你们各位有什么妙法可以度化这三种人?如果各位想不出度化这三种人的好办法来,佛法也没有什么灵验可言。”

  大众僧你看我、我看你,瞠目咋舌,答不出话来。其中有一位云水僧因此把这段公案拿去请教云门禅师。云门禅师听了,突然对这位云水僧说:

  “你既然来请益于我,见面怎么不礼拜呢?”

  云水僧听了,赶快就地一拜,抬起头来,看到云门禅师拿着拄杖迎头打了下来;云水僧一惊,赶

  忙退后一闪。云门看了哈哈一笑说:

  “你并没有眼盲嘛!来,走上前来。”

  云水僧依言走上前去。云门又紧接着说:

  “你的耳朵也没有聋呀!来,这其中的意思你懂了吗?”

  云水僧听到云门禅师在问他,随口应了一声:

  “学人不懂。”

  “咦?你根本就没有哑呀!”云水僧言下有悟。

  世上有许多有眼不能视、有耳不能闻、有口不能言的病患,需要禅师这种迅雷不及掩耳的霹雳手段,快刀斩尽妄执、分别的识苗,截断爱恨、贪恶的秽流,还给我们一个清净坦荡的生命。

  从前有个出家人睡觉时,从来不锁房门。有一天,夜行贼前来寺院偷盗。这小偷翻箱倒柜,东摸西索,就是找不到一样值钱的东西;于是便想作罢,正要开门脱身时,躺在床上的禅师突然静静说道:

  “ 喂!把门锁好再走吧!”

  这小偷竟然振振有词地回道:

  “你就是这般懒惰,连睡觉都不关门,难怪穷得一件值钱的东西也没有!”

  “你这个人真是岂有此理!我为什么要辛辛苦苦挣钱,积聚宝物让你来偷呢?”和尚理直气壮地回答。

  各位也许不相信,觉得世间哪有这般情事,小偷和主人撞见了还相敬如宾,并且展开一番诙谐有趣的幽默对答,真教人难以置信!其实禅者的生命升华境界就在于此,在违逆的人情之中屡见至情至性的奇峰。事实上人与人的相处对待,如果能够做到坦坦荡荡、磊落自在,互相都以一颗真挚良善、清净无染的心相向,这就是人格的提升,生命的升华了!

  v不论从禅师的平常事务、矛盾语言、艺术生活或违逆人情当中,我们都可以发现,原来禅的境界就是境我融一,浑然与宇宙万有合为一体的和谐气象;而我们所要过的,不正是这种和风霁月的生命世界吗?什么才是独立自主的心灵、逍遥自在的生活及悠然自得的生命?我们常常放眼星空,却不能纵览生命全景;而欲窥性命的生机,唯有用心参禅。以下我提供修禅的十点座右铭,作为圆满的结束:

  (1)早起未更衣,静坐一枝香。

  (2)穿着衣带毕,必先礼佛祖

  (3)睡不超过时,食不十分饱。

  (4)接客如独处,独处如接客。

  (5)寻常不苟言,出言必定行。

  (6)临机勿退让,遇事当思量。

  (7)勿妄想过去,须远虑将来。

  (8)负丈夫之气,抱小儿之心。

  (9)就寝如盖棺,离褥如脱屣。

  (10)待人常恭敬,处世有气量。

  这些座右铭不仅禅者要守之作为悟道资粮,常人如能遵行,虽不能悟道,也离道不远。祝福各位都能有升华的生命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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