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在人间 十一、佛教的战斗观

  十一、佛教的战斗观

  世间是不息的生命洪流:个体生命的保持,种族生命的嗣续,无限生命的渴望,这生命洪流的奔放,就是世间的一切又实相。一切众生,众生中的人类,充满了喜乐自由生存的热情,它有内我的渴爱(自体爱),境界的贪恋(境界爱),无限生存的欲望(后有爱),它的一切活动,无不以和乐的生存作中心。但是生命的活动,有喜乐也有悲哀,有和合也有离散,有互助也有战斗,如秤两头的同时高低一样。爱好生存,就不能避免战斗,战斗从求生而来。如『中阿含经』说:「以欲为本故,母共子诤,子共母诤,父子兄弟姊妹亲族展转共诤,更相说恶,况复他人?……以欲为本故,民民共诤,国国共诤。彼因斗争共相憎故,以种种器仗展转相害」。

  这生命中心的人间世,或见到它的和谐,于是乎说:「天地之大德曰生」; [P298] 「上帝爱世人」。或见到它的凌夺,于是乎说:「天地不仁」;「真理就是不和」。在佛教的见地看来,这是生命流的两极,是不相离的生命内在的本质。这世间虽似乎有静止、有喜乐、有自在,而第一义的见地是:「诸行无常」、「诸受皆苦」、「诸法无我」,佛教是特别把握这一端,而把它看为世间的实相。因此,这生命中心的世间,佛教是把它作为没奈何的苦恼看。一切在无常变化中,是生也是灭;即生即灭的相续,从生长到安住,从安住到异灭。这生灭灭生的狂流,充满着生存的喜乐与爱好,而生存的实相是苦恼,所以『杂阿含经』说:「以一切行无常故,一切诸行变易法故,说诸所有受悉皆是苦」。有乐必有苦,有爱必有瞋,你要求生存就不能避免斗争,这是世间的实相。如果是世间,世间永远是这样,除非你能截断要津,破网而游!

  「诸行无常」、「诸受是苦」、「诸法无我」,这在世间的学者,也多少有所窥见。但他们,不走上悲观纵欲与自杀;就走上残酷、阴险。古代的道家、法家,近代唯物论者的促进矛盾,就是一个例子。然而佛教,在第一义的理智生活 [P299] ,侧重无常、苦痛;在情意本位的世间法中,却向来歌颂无诤的和合,唱道和乐共存的道德。这在佛教的诫条中,表显得最为明白:不伤害他人的生命(不杀生);不掠夺他人维持生存的物品(不盗);家室,是种族生命嗣续的组合,所以不得因满足自我的肉欲,而破坏他人家庭的和谐(不邪淫);人类和乐共存,唯有互谅互信,才能实现社会的和谐,所以不得欺诈(不妄语),不挑拨离间(不两舌),不恶意的批评骂詈(不恶口),不作诲盗诲淫等无益的戏论(不绮语)299 -7 。佛教透视世间的无常、苦、无我,而推行善生共存的世间法,似乎奇特,其实理由很简单:无常不是断灭,和乐自在不无相对的价值。佛教的人乘正法,是立足于生存意志奔放的基点,出发于人类共同的要求。生是人间活动的中心,生是道德的尺度。生者必灭,有生必苦,但生病总要服药,一定要尽其可能以维持它的生存;决不因迟早是死亡的而提前自杀,或者促进病势的发展。生存就是苦恼,世间不能圆满,但非追求和乐的共存不可。惟其世间不能圆满,才有更进一层的必要,不然世间将永远是如此。 [P300]

  和乐共存,不论它有否绝对性、可能性,它永远是人类的共欲,是人生历程中的正轨。照样的,不论斗争是否罪恶,是否可以完全消除,它也永远是世间的实相,与生命同其终始。佛法唱道赞叹和乐共存的道德,对斗争确乎不敢提倡,从没有把战争描写为光明与美丽,但它是世间相的一角,释尊并不一概抹煞它。佛教理想中的轮王政治,在推行和乐共存的仁政。这仁政王法,不及贤圣法律的深入、彻底,但能更普遍的使人类甚至一切动物,生长发育在合理而和谐的程序中。生存的道德律,是仁政的纲领,但轮王必有一「主兵臣」,这等于说:离了为正义与自由的武装,就无从推行和乐共存的仁政,战斗并不一定是可咒诅的。推行仁政的领袖,要具备种种的条件,第一是:「军众净洁」(『正法念处经』)。军众,不但是第一,并且还需要纯一不杂,具有崇高理想的净洁的军众。为自由正义而战的武装,才能确保无诤的和乐共存。依佛教的见地,武士(剎帝利)的出现,就在解除人类的争夺(出『增壹阿含经』三十四卷)。释尊的信众中,像频婆沙罗王、毗琉璃大将等,都是参预战斗的军事领袖。战斗在佛教中,并 [P301] 不一定咒诅它,而且还承认它的正当。有一回,有一军人在行军前去向佛辞行,释尊说:「汝等之身,受王俸禄,所作当然,佳善」!(『生经』)

  凌夺是世间的实相,战斗是人间常事,释尊不否定战争,问题在怎样才需要战争,要怎样战争。为掠夺争霸而发动的侵略战,自然是佛教所反对的。反之,在被侵略方面,释尊本身就曾教他们备战。释尊在世的时候,中印摩竭陀是新兴的国家,毗舍离的离车人,成为摩竭陀攻略的对象。他们向释尊诉苦,忧虑摩竭陀的袭击,释尊给他们说了「治国七法不危之道」,劈头的第一条,就是:「修备自守」(『般泥洹经』)。如能上下一心,内政修明;能「常自警策不放逸」(『杂阿含经』);能有备无恐,不但敌人所不能攻破,也要使敌人知难而退。在琉璃王进攻迦毗罗卫时,释尊也曾进行道义的援助,设法使琉璃王退兵(『增壹阿含经』)。假定和平绝望,不得不进行战争,那末佛教的见地,「以怨止怨」不可能。战争的目的,如果在征服、仇杀,那在战争的进行中,必然是残酷、蹂躏,反而增加敌方的同仇敌忾心。战争的结果,又必然是给予被征服者以残酷 [P302] 的剥削与束缚,这迟早要因被怔服者的反抗而惨遭厄运。不能以怨止怨,所以唯有「以慈心入军阵」,才能获取胜利。不但决战的胜利,并且要以伟大的真理与自由的同情,消融净化侵略者的野性、仇恨。战争,永远是为和平自由而战,这不但为了自己的国家民族,也是为敌人。在这些上,佛教是常用治病的譬喻来解说「折伏」。一个疯人,他毁害一切甚至凌辱医生,医生的目的,唯在拯救他的病苦,是不会因他的凌辱而愤怒怨恨的。医生使病人感受些苦痛,或服药,或针灸剖割,这决不是报仇、苦治病人,目的在解救病人。

  我中华民族,为了争取民族的自由与生存,正进行反侵略的战争。这一战,自然是志在摧破日本军阀的疯狂,而不是仇恨全体的日人。要抗战到日本军阀统治力的崩溃,进而与爱好和平的日人,确立其和乐共存永久的友谊。每个为民族而战斗的勇士,要深切顾念国族所遭受的惨重的损失,更应顾念那日本军阀宰割下的日人,都是怎样的急待我民族战士从战斗中去拯救他!不是为了仇恨,为了慈悲心的激发,为了正义与自由。为了慈悲,需要战争,不惜自我的牺牲去努力 [P303] 实现,实现「仁者无敌」,充满了安乐与自由的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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