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宇烈教授访谈录

  一、楼先生您是著名的研究中国思想文化的专家,也是著名的佛教学学者。我们知道,先生最初是从事中国哲学思想史研究工作,但转到佛教研究方面或者较多关心佛教领域已经有差不多30年的历史了。而且近十年指导培养的多半都是佛教学方面的研究生。是什么机缘促使楼先生您关注佛教研究的呢?能否简略地给我们介绍一下您的这种学术经历。

  我最初是研究中国哲学的;中国哲学里面我开始最感兴趣的一是魏晋时期,一是近代。当研究到近代的时候,我发现近代的思想家都跟佛教有密不可分的关系。就象梁启超讲的,近代的心学家没有一个不跟佛教发生关系;而且都受到洋务派的影响。当时我发现研究近代的问题比研究古代要复杂得多,因为研究近代不仅要了解这些学者们接受西方文化的情况,还要了解到他们这些人的思想又是由中国传统哲学传承发展过来的,又跟佛教有密切关系,因此不了解佛教,就很准弄清楚他们的情况。另外,从中国传统哲学来讲,末明理学同样也受到佛教很大的影响。从我当时看到的研究著作中,我自己感觉到不是很满意,很多著作只是就儒家谈儒家,或者以批判的角度来谈佛教,而佛教究竟对宋明理学起到怎样的影响。我感觉到近代哲学的研究陷入一个怪圈,一个方面说末明理学受到佛教影响,而又说佛教中国化了,既然佛教变了质了,变成中国的佛教了,那对宋明理学的影响,岂不是中国对中国的影响?佛教究竟是怎佯的面貌,这种疑惑也促使我想把佛教弄清楚。再扩大一点,看到很多诗词、散文、诗话、话论,都受到佛教的影响,因此,感觉到不研究佛教不行。刚好那时,也有样的机缀。在六十年代,我毕业以后,参加《中国哲学史》的编写,绐任继愈先生当助手,当时他在北大开一门佛教的课,我给他当助教,这也促使我去从事佛教研究。不过这段时间大段,很快文革就开始了。文革结束以后,我觉得这个问题应该提到日程上来,于是就跟方立天先生等联系。与中华书局商量;编一套佛教思想资料。我认为这在当时是很有意义的,因为当时很多寺院还没有《大正藏》之类的书。我的感觉,要推动这方面的研究,首先要有比较实用的资料,所以才决定要编这一套资科。另外,随着社会的需要,从90年代以后,要求学佛教的人越来越多。90年代以前,我知道的都还是通过哲学来接触佛教,后来,越来越多的人转向对佛教的研究:所以也是历史的一个机缘把我推向佛教研究之路。

  二、想请楼先生您谈谈您对中国佛学研究的看法,尤其是今天的中国佛教学研究,您认为应该主要关注哪些方面、那些问题?

  对于观在中国的佛教研究,我觉得二十多年来,佛教人才培养了一大批,研究的也很多,但绝大部分的研究都停留在史料考证,历史研究,教理研究,也涉及到制度、经济、艺术,展开的还是比较多的,但我感觉到比较大的一个问题就是:我们基本上还是就文献上在研究,而田野的研究现在还相当的少,但也不是没有,比如人大的魏德东,就比较关注现实的调查。佛教作为一种文化、一种道德体系,它更多地应该体现在实践上。如果不能把它化到实践上去,它对社会的影响作用就会很有局限。我们的研究应该从学术的角度给人们提供一种关于伦理、人生的思考,而不是纯粹从宗教的角度给人们提供一种信仰。教理辨析、考证固然也很重要,但只能局限在很小的学术圈旦,不会对社会产生很大影响。有些研究做得越细;看的人就越少,很多论文只有十个八个人看,有些看了一次以后,要过几十年才有人翻出来看。

  宗教的问题不是纯粹的学术问题,不是说考证清楚了,人们就信。其实,不考证确实,人们也信。考证确实也不一定就能信,信仰不是纯历史的,因此我认为佛教研究应该是要给佛教确立一个定位,也就是它在怎样的环境下产生,在一定的环境中它起到怎样的作用,而不是一定要辨析真伪。我觉得佛教的研究应该更多地是在现实生活中给人们提供一种解释,提供一种适应时代的发展方向。最近,我跟很多人谈,我们现在的僧团素质还很不够,但这不能完全怪僧团,这中间有很复杂的原因。但其中很重要的原因是我们的信众的素质低,如果我们信众的素质提高,必然促使僧团素质提高。现在很多信仰的人糊里糊涂的,这说明我们学术界没有发挥应有的作用,没有起到正确引导的作用,社会的责任是共同的,要大家都共同努力。

  三、我们也注意到,先生在好几个场合都谈到了中国禅宗禅学在现实生活中的积极作用。也想请先生谈谈中国佛教的宗派有这么多,至少有八宗吧,何以先生特别喜好谈到禅在现实生活中为人们受用呢?

  我为何喜欢谈禅?因为我感到禅秉承了佛教的根本宗旨,禅宗的核心理念和教义完全传承了佛教,特别是大乘佛教的精神,并没有所谓的中国化的问题,只是它能更好地适应了本土这样的环境,让大家更好地接受,根还在印度,但在中国开的花。禅宗主张人们放下,不是要人们求所得,不是回避问题,而是要面对问题,转化问题,这跟一般知识的问题不同,因为知识是不断积累的过程,而它是做减法,这方面跟道家有相似的地方,“为学日益,为道日损”,禅宗是让你不断放下,所以它为何能适应中国这个土壤,这旦有相通的,《金刚经》里讲的很清楚,佛无所说,你也无所得,有所得就不是这个东西了,这是现代人十分需要的东西。在物质上的不断求所得,不仅损害你的生理健康,还增加你的心理负担;就是知识,也不是说求得越多越好,有的时候,求得越多,反而越迷茫,禅宗是让你直接去把握佛法或禅的思想,而不是拘于文字语言形式。在知识大爆炸的时代,如果我们不能掌握精神的减法,我们的负担就会越来越重。

  现在宗教的发展趋势是向原本的宗教意义复归,越来越对世俗的教化起作用。现在世界上的宗教,应该是越来越接近世俗生活,越来越对世俗生活的道德起作用,我想中国整个佛教的发展就是朝着这样的一个路子。后来发展下来的,一个是禅宗,一个是净土,那是因为它们是最贴近世俗的生活,他们不排除世俗;而是把它吸纳到自己里面去,我想这是它们能延顺下来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禅宗是破除你的所有执着,而净上会给你带来某种对西方极乐世界的执着。其实我觉得禅宗也是一个易行门,它减除了很多复杂的步骤,净上宗仓佛就能成佛,禅宗只要顿悟就能成佛,不像华严、天台,要达到十地,那不是那么容易的。我们可以看到繁琐的东西是不太适应中国的文化土壤,中国文化习惯干接受简易简约,语言表达要简易,实践要简易,所以简易的法门在中国就能够流行。但现在问题是,禅宗需要一个很好的诠释,需要可操作性的方法。人们都感觉到禅宗不好把握,不知道从何人手,也不知道怎样验证,所以有的就干脆去念佛,念一千遍有一千遍的功德,念一万遍有一万遍的功德,心中有数,心中就安了。这是很好的办法。密教里的修证,南传的内观,导师引导到某一步,就会有自己的体会,自己的感受,而禅宗没有,这是一个很大的问题。

  这几年我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我提出三句话,禅宗是可以考量的。禅宗不离当下、不离日用,禅宗提倡的是寸寸部有禅;处处都有禅,不要离开当下去琢磨禅是什么境界,禅就在生活中,所以我的第一句话就是做本分事。做好本分事本身就是在参禅,所以赵州和尚为何让人们吃茶去,因为这是当时在寺院里最本分的事情,所以参禅就是吃茶,吃茶就是参禅,这就告诉你这是本分事,所谓参就是在修你的心,如果你能安于做本分事,这就是第一步,因为我们现在最大的毛病就是不安于做本分事,在这旦呆着,心里想的是其他的事情,眼旦看的也是其他的事情。你一旦安于做自己的本分事,并把它做好,这就是很了不得的修行

  第二步,持平常心。做好了,不管别人对你怎样的评价,都不计较。表扬也好,批判也好,吹捧也好,讥讽也好,都能不动心。这就是“八凤吹不动”,这是很不容易的,有时候,能经得起批判,经不起吹捧,讥讽可以忍,吹捧就心动,要达到达一步,比安于做本分事要准的多了,所以这是可以检验的第二步。第三步,成自在人。自在是佛教追求的一个最高境界,自在就是不动心、不起念、不着相,这就是应无所住而生其心。通过这样一步一步地就可以体悟现在越来越自在了,不会被别人牵着鼻子走了。坐禅是一个辅助的手段,但不能把坐禅作为修禅的根本。修禅的根本要修到大自在,坐禅是坐不出这个东西的,还必须要做本分事、持平常心,最后才能达到大自在。除了这三点,最近我配了下联“行慈悲愿、启般若慧、证菩提道”,横批“活在当下”!

  四、先生这些年来从事与佛学有关的研究工作和教学工作,想请您谈谈:您最有心得或最有感触的是佛学的哪个方面?也请您简单地总结一下近二十多年来我们国内佛教研究的大趋势,您认为重大的成果足什么?有待努力的又是什么?

  最大的成果就是我们终于冲破了思想上的僵化,对佛教作正面的回应,因为过去对佛教做的都是批判,而现在我们可以从正面来揭示佛教的教义和理论。我认为佛教的教义和理论是非常重要的人类文化财富,或者是精神财富,智慧的财富。佛教不仅是一种宗教,而且具有丰富的理论体系,也可以说是一种哲学,所以,佛教可以从信仰这个角度去把握它,也可以从理性这个角度去把握它。佛教其实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说集中体现了印度文化。它是印度的哲学思维的一个代表。从世界哲学来讲,我认为除了西方哲学和中国哲学之外,印度哲学也是不可或缺的。缺了印度哲学这一块,世界哲学是不完整的。对于印度哲学,我们是要研究它的古代的六派哲学,但佛教从理论上讲可以说是最丰富、最集中、最完整、最深刻的。现在虽然在印度,佛教没有了,但是佛教的许多经典还是印度人训练哲学思维的一个重要的资源,比如龙树的中论,还是他们哲学课程的重要内容。所以我认为正面揭示佛教的教义是国内佛教研究的非常重要的突破。二十年来,无论是文献的考证,历史的梳理,理论的阐发,都取得了比以往更好的更多的成就。

  虽然近代以来,我们有很多佛学大家,但他们有自己的时代局限性。相比较言,今天的很多研究上应该说都有突破。至少就禅宗的研究看,已经大大超过以往的研究。不管对禅宗的文献、教理、历史,都已经有许多新的进展。这是因为很多文献,以前不为人知,现在发现了。当然近年来的研究有缺陷,我刚才也提到了。但这个缺陷不能怨任何人,这是时代的局限性。由于受到西方的研究方法的影响,可能对佛教的许多分析,在某些方面是深入了,但对精神的把握,是否有偏离呢?因为佛教本身是通过悟来把握的,而我们现在是通过分析去把握,所以是否有偏离?

  其实佛教讲来讲去就是讲心,就是让你怎样把佛教的心定下来,然后又告诉你怎样去发心、用心。所以我非常推崇大珠慧海那句话,有人间他,“‘人人都有佛性’达句话你怎么看?”他不正面回答,他回答说“做贼用是贼性,做佛用是佛性,做众生用是众生性。”你不要说人人都有佛性,看你怎么用心,人人都有佛性,这是理论问题,怎样用心是实际问题。你说人人都有佛性,但没有用佛性做事,那这个佛性有什么用呢?其实我们现在很多佛教的研究讨论只停留在是不是人人皆有佛性,而没有去探讨怎样用心的问题。要用心,要用好心,你首先要定心、安心。顿悟就是一念相应。做到“一念相应”,当下就悟了。通过坐禅可以让你静心,定心,然后发心、用心。怎样发心、用心,就在当下发心、用心。星云法师讲得很好,“存好心,说好话,做好事。”这三好就是身口意三业,这三业根本上还是用心的问题。

  中国传统都是强调知行合一的,不落实到行,等于空谈,学至于行而知意。现在由于受到西方思想的影响,把文本的分析放在第一位,追求文本的原意、真伪、字面的含义,而透过文本去把握其中的精神,所谓得意忘言,得意忘象,这反而被认为是不可能、不可靠的;或者认为这是“六经注我”。其实不管是“我注六经”也好,“六经注我”也好,都是为了活着的人服务,不是为死人服务。所以近代太虚大师提出佛教应该为活人服务,人生佛教就是生人佛教。佛教的问题实际上是人文问题。任何宗教不是探讨玄妙的东西,而是要解决人生的问题。基督宗教是通过神的权威来解决人的问题,而佛教和儒家是通过人自己的自觉夹解决人的问题,差别就在这个地方。你不能说天主教一切都为了上帝,一切都为了上帝,还不是为了解决你自己的问题吗?当然基督宗教它不会这么说,它也不会这么承认,但实际上如此呀。因为我一切为了上帝,我才会心安,我才会生活得踏实,最终还是要落实到为人。所以宗教的问题是人文问题,只是实现的途径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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