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住室随笔
幻住室随笔(十六则)
一
或阅弘明集,至南朝宋文帝与侍中何尚之,赞扬佛教之美,极尽玄致。时吏部郎羊弘保亦适在座,进曰:“此谈盖天人之际,岂臣所宜预!窃恐秦、楚论强兵之术,孙、吴进吞并之计,将无取于此耶”?帝曰:“此非战国之具,良如卿言”。尚之曰:“夫礼隐逸则战士怠,贵仁德则兵气衰,若以孙、吴为志,苟在吞并,亦无取尧、舜之道,岂惟佛教而已”。帝悦曰:“佛门有卿,亦犹孔子之有季路,所谓恶言不入于耳”云云。
语余曰:夫术无专尚,合时者善,处今国竞之世,谁不右孙吴强兵之术,左尧舜仁义之谈哉?信如斯说,则佛教殆将不容于今之世乎?余曰:唯唯!否否!不然!详佛之设教,虽毗重仁慈。而亦不废勇猛,故灭恶务尽,如鹰鹯之逐燕雀,有魔必降,喻狮象之伏群兽,其显于用者。可略见矣!抑强兵非嗜杀贪功之谓,乃除暴克敌以安国卫民者也。故仁慈实为强兵之元素,不仁之师,非暴则虐,虽暂强而败弥速,飘风不终朝,斯之谓也。苟慈且仁,则视国犹身,视民如己,身首有虞,手足自捍,是所以中庸言智勇而必首之以仁,佛称大雄而必本之以慈也。若抱定暴虐主义,以贪功嗜杀为唯一法门,则亦善者自善,余未敢苟为附和,而祗始终坚持曰:断断乎不可而已矣。
二
常人健时,想念纷驰,暴流急湍,最难截断。独至病时,精神恍惚,意识馍糊,恍惚中,力作一念,或观身空,或观佛相,犹人处闇室都无所睹,微光忽露,便见诸物。而其观既成,不惟馍糊恍惚之境当即息灭,且身病亦将霍然,或由此得入佛法。故云:“疢疾益智”,良有以也。
三
古今之营建骨塔,乞碑铭于当代显者,或文人,或平生知识,冀留一名于后世。然名之留否,不能必矣!若夫其人为举世所不闻不知,而能以一碑一铭之力昭名奕世而不可磨灭者,余殆未之见;今乃于传灯录中得之。其说曰:匾担山晓了禅师,世无知者。既寂,得留澄禅师为撰塔碑,禅门宝之,竞相诵习,于是乎乃莫不知有匾担山晓了禅师。余细玩其文,洵自有塔碑以来,未有如是之超脱雄放者。晓了之藉此留名,夫岂偶然哉!亟录之以娱同嗜:
师往匾担山,法号晓了,陆祖之嫡嗣也。师得无心之心,了无相之相;无相者森罗眩目,无心者分别炽然,绝一言一响,响莫可传,传之行矣;言莫可穷,穷之非矣。师自得无无之无,不无于无也;吾今以有有之有,不有于有也。不有之有,去来非增;不无之无,涅槃非减。呜呼!师住世兮曹溪明,师寐灭兮法舟倾,师谈无说兮寰宇盈,师示迷徒兮了义乘,匾担山色垂兹色,空谷犹留晓了名。
四
史称梁武帝生有异姿,孩时能离地而步,神光奕奕,一望便知其为非常人。又称侯景执剑将犯帝,帝声色不动,而景之心自然枯竭无余,逡巡而退。总此数端观之,武帝真不思议人矣!余尝涉览其解般若经义、二谛论、戒僧尼断酒肉文等,皆为当时义学沙门之圭臬,万世仁哲圣贤之用心也。至其自奉廉洁,清约成风,民俗为之一变;而诸王诸子及在朝诸臣,莫不受其感化,驯至宫帏之间,征声逐色之处,咸转为清净道场,殆又大乘经所谓应以帝王身得度者,现帝王身而为说法者欤!而无识儒生,眼光如豆,此种大人境界,本所不知,妄施诋諆,理原可恕。顾历来学佛法者,亦往往不一详其行实,祇依傍不契达摩公案一端,高挥大抹,或目为愚信,或谓其平生所为过不敌善,故致身囚国破,不数传而亡。专以刻舟求剑、胶柱鼓瑟之管见,横加论断,以为能明因果之理,可谢儒者之讥,谬何甚哉!尝试议之:梁武之身囚国破,不数传而亡,安知非大菩萨权巧示现,俾悟世相无常,不可贪着,虽帝王之尊荣富贵,必归败坏,苦多乐少,不足怀乎?嗟夫!株守之流,盍一反思净饭王种被杀于琉璃,如来往世寿止八十;曾谓以佛之神力,能足指按地,变娑婆同极乐,有一众生婴于疾苦,尚思救济,岂独不能彼拯迦维卫国之数十万人民,而自延一劫二劫之寿命耶?此其故可以深长思矣!
五
佛经以牧牛喻修行工夫,屡见不一见。其立义亦不一向尽同,唯禅宗诸祖所云云,则大致无不仿佛。慈明禅师尝作牧牛歌,颇说得亲切着明,且录入随笔,以代书绅。歌曰:
牧牛童,实快活,跣足披衣双角阔,横眠牛上向天歌,人问如何牛未渴。回首看,家田阔,四方放去休拦遏,八面无拘任意游,要收只在锁头拨。小牛儿,顺摩捋,角力未完难推掇,且从放在小平坡,虑上高峰四蹄脱。日已高,休吃草,捏定鼻头无少老,一时牵向圈中眠,和泥看伊东西倒。笑呵呵,好不好,又将横笛顺风吹,震动五湖山海岛。倒骑牛,脱布袄,知音休向途中讨!
若问牧童何处居?鞭指东西无一所。
六
中峰明本禅师,妙悟心宗,辩才天擅,博通群学,语必彻法源底,一字一句,海内奉为瑰宝,识与不识,皆尊之曰大和尚。誉倾朝野,化被荒外,而一笠一钵,放浪江湖,所至道缘盻蚃,未尝自居,高古清约,尤足为后世风欤!兹采其语理浅而发省深者,杂着两篇,虽糟粕余绪,不足窥师堂奥,亦可见师之慧见妙辩,无乎不造其极,而莫不从大悲胸襟流出耳。
一曰“观虾蟆记”:夏坐皖山,偶立檐下,忽虾蟆超伏踵间,惊畏喘息,似依人者。方疑其为异,俄而蛇至,遇人而返。虾蟆惊喘犹未定,有小虫至其前,亟起吞噬,略不少贷!於戏!方畏蛇之吃己也,其惊惧若此!能推己畏死之心而及物,安肯肆其吞噬如是耶?于此洞见众生迷昧之情,晓如黑白。嗟夫!人之逐妄,处心积虑,有甚虾蟆之不能推己者,遂述观虾蟆。
‘一曰“善人李生传”:余偶游异乡、有佣工李生者,咸称之为善人。因怪而问之曰:“彼庸工耳,能博涉古今圣贤之事乎”?曰:“不能也”。“彼必起居饮食有以异于人乎”?曰:“未见其异也”。“彼必有才术智巧精于世乎”?曰:“无是也”。“彼之言行必有以利物乎”?曰:俱非也。“然则称其为善人何耶”?乃曰:“若李生者,虽受人辱而气平,与人作而工倍,似不识世间是非憎爱之习。凡父母妻子亲友闾巷间,以猥媟无状之事,杂然交迫,皆泛应之无难色。人或不平以止之,则曰:“惟恐不见役耳!虽死亦何所惮哉”?由是里中无老稚,无贵贱,知与不知,见之皆称为善人。余慨之曰:彼一佣力耳!人尚不敢隐其德而称之。嗟今之居圣贤之广居,服圣贤之上服者,乃不思修身慎行,而反责人不己称,较李生宁无慊于中乎?
七
杨文会居士,潜心佛理,数十年如一日,所造甚邃,尤殷殷以流通教典,奖进后学为心。余与仁山君,尝同肄业于居士所设之祗洹精舍,今居士圆寂一年矣,仁山君以居士遗著二篇见示,吉光片羽,不可多得,亟录入随笔以代书绅。
一曰“鸦片说”:‘世人修善,名曰白业,世人造恶,名曰黑业。鸦片者,黑业之所感也。不观夫云栖施食仪乎?观饿鬼身中所有罪业,犹如墨汁,以神咒之力,令其墨汁从足心流出,下入金刚际。今时黑业强盛,汲引此汁,从地涌出,化作罂粟花,鲜研可爱;及其浆满,剖而出之,初见灰白,俄而变色,煮之熬之,则纯黑矣,岂非饿鬼足下流出之墨汁乎?所最奇者,吸烟之筒,名之曰枪,不知命名者何所取义也。静言思之,乃恍然曰:枪者,杀人之具也;举枪欲杀人,必以口对人,而火门对己。乃吸烟则反是,诚举枪以自杀也。尝观世人终日营营,百计千方,莫非损人利己;惟吸鸦片一事,则专以害己,此所谓天壤间至公之道也。往者、与英人讲论创之巧,英人曰:“熬烟之法,吸烟之具,皆造自华人”。益信业力招感,非凡心所能思议者矣!大凡世间毒物,人皆畏而远之,鸦片之毒甚于他物,生者为土,熟者为膏,少许入口,即时毙命。而嗜之者,一见此物,喜形于色,诚不解其何谓故也!忽忆经中以世人贪、瞋、痴为三毒,始知内心之毒与外物之毒,同类相摄,其力最大,断无他力足以胜之。虽父母挞楚,妻拏诟厉,至死不改。或问吸鸦片人应得何报?观现在形状,便可知矣。口鼻之间,臭烟出入,面目焦枯,殆无生气;命终以后,必堕饿鬼中。焰口经中所救饿鬼,即此类也。待其墨汁从足流出,又为后人所吸,展转相引,无有已时!非遇佛法教导,往生净土,其能脱此苦海乎?(以上见佛学月报第一期)
一曰:观未来世间治乱,莫能预知,然自具眼人观之,则有可以逆料者。且就目前世界论之,支那之衰坏极矣!有志之士热肠百转,痛其江河日下,不能振兴!然揣度形势,不出百年,必与欧、美诸国并驾齐驱。何则?人心之趋向可为左券也。不变法不能自存,既变法矣,人人争竞,始而效法他国,既而求胜他国,日新月盛,年复一年,不至登峰造极不止也。或问:全球无衰坏之国,可与增劫时世媲美乎?答曰:迥不相侔也。增劫时世,人心纯善,金玉弃而不取;今日号为文明之国者,全仗法律钳制人心,始能贴然。牟利之徒,机巧百出,非极天下之豪富,不能满其所欲也。又问:坏极而兴,既闻命矣,至于兴之极能永久不坏乎?答曰:不能也。或谓:何以知之?答曰:地球各国全胜之日,兵戈不起,生齿日繁。谚云:一人生两人,十世一千丁。以三十年为一世,至十世而添人千倍矣!其中不无饥馑疾疫,耗折人口;减半计之,亦不下五百倍也。历三百年而添人口五百倍,地不加大,何能容之?彼时先坏商务,继坏工务。盖各国齐兴,货物充溢,皆欲阻止他国货物不令输入,而轮船无用矣;货物既不运售他国,则制造日减,而工人赋闲矣;工商以外,无生业者,不计其数,啼饥号寒,哀声遍野,岂有不乱者乎?先兴者先坏,后兴者后坏。统地球各国,坏至不可收拾,所有文学、格致、历算、工艺、一切尽废,仍变为野蛮。向之人民五百倍者,减而剩一分,如现在之数;乱犹不止,必再减半,而乱事方了。尔时、人民敦朴如洪荒之世,此为乱之极治之始也。久之又久之,而礼乐文章渐次兴起,治乱循环,如是而已。哀哉众生!营营扰扰,果何谓也?或晓之曰:此梦境也,举世皆梦也。然则亦有觉者乎?曰:释迦、弥陀皆觉者也;十方三世一切诸佛皆觉者也。菩萨、罗汉、高僧、上士,觉而未至究竟者也。欲醒此梦,非学佛不为功。三藏教典具在,苟能用心,无不得入,而要以净土为归,方可醒此大梦也。
八
禅宗自雪窦开举古之风,后代效习,日浸月淫,殆不可纪极。然能利用世间文字相,将般若光明,显露得活活泼,如盘走珠,如珠走盘者,盖难多得!雪窦以降,圆悟、妙喜、雪岩、高峰、楚石等数人而已。余最爱雪岩举风穴云:‘若立一尘,家国兴盛,野老颦蹙,山河大地,不碍眼光。不立一尘,家国丧亡,野老安帖,尽大地要觅纤尘不可得。于此明得,阇黎无分,全是老僧,三世佛祖,齐立下风。于此不明,老僧即是阇黎,尽大地人仰望不及。老僧与阇黎,亦能悟却天下人,亦能迷却天下人。人贫志短,马瘦毛长,要识阇黎么?这里是:‘四五百条花柳巷,二三千处管弦楼。要识老僧么?这里是:有意气时添意气,不风流处也风流’。洵可谓有平地陷人,堕坑落堑之手段者也!
九
余阅宗炳明佛论,至或问神本自虚,何故沾受万有而与之为缘乎?又本虚既均,何以又分愚圣乎?既曰心作万有,未有万有之时,复何以累心使感而生万有乎?浏览其答,未能详尽。因思此为最有价值之问题,苟不能解决,则明佛论虚设也。持此义以语友人震明,且告以将代拟一答。震师固湛深佛学兼长于文者,即振颖答曰:‘澄圆觉性,本属虚灵不昧,元妙无伦。因不守自性,致妄生觉照之念,妄念既兴,能所从起,能所既起,觉性乃渐次隐没,觉性既隐,则识想为事,想相为尘,识情为垢,蕴界分立,万有斯兴,遂贪爱沾受,相与为缘。故识想盛而觉性隐,则下为愚冥;觉性显而识想尽,则上为佛圣。圣愚之别,盖基乎此’。余颔之,遂不复命笔。
一○
禅宗初来,祗以言句接人。至江西一,始变为机用;至大慧杲,则又变机用为话头,而以机用为勘验;降此则陷阱日密,窠臼日深,故其旨渐晦而其风亦寝微矣。故人既穷实相,复深文字般若者,其所垂言句,玲珑活泼,真有能焕发众生之性灵于千载下者。兹缀录盘山宝积禅师示众一则,以供同好者鉴赏。
心若无事,万象不生,意绝玄机,纤尘何立?道本无体,因道而立名;道本无名,因名而得号。若言即心即佛,今时未入玄微;若言非心非佛,犹是指踪之极。则向上一路,千圣不传,学者劳形,如猿捉影。夫大道无中,复谁先后?长空绝际,何用称量?空既如斯,道复何说?夫心月孤圆,光天万象,光非照境,境亦非存;光境俱亡,复是何物?禅德!譬如掷剑挥空,莫论及之不 及,斯乃空轮无迹,剑刃无亏。若能如是,心心无知,全心即佛,全佛即人,人佛无异,始为道矣。禅德!可中学道,以地擎山,不知山之孤峻;如石含玉,不知玉之无瑕;若如此者,是名出家。故导师云:“法本不相碍,三际亦复然,无为无事人,犹是金锁难”。所以灵源独耀,道绝无生,大智非明,真空无际,真如凡圣,皆是梦言,佛及涅槃,并为增语。禅德!且须自看,无人替代!三界无法,何处求心?四大本空,佛依何住?璇玑不动,寂尔无言,觌面相呈,更无余事。珍重!
一一
浮玉山池莲尊宿云:近六十年,江天长老唯性禅师工夫精到,见地透辟,余则皆碌碌不足称矣!因诵其临终偈曰:‘七日忘疲三叉口,经行踏杀赵州狗,原来却是死猫头,弄活反成狮子吼’。余拍掌称善,遂和其韵曰:忽然失却娘生口,囫囵吃尽天下狗,凡圣从此没奈何,活龙舞兮活虎吼。
一二
震明法师,余尝与同阅藏经于聚圣阁。一日、偶行途次,闻无知者以贼秃见呼。迨归,乃申论之曰:贼秃之为言,有借字显义者,有于实定名者。依实定名,儒门之行人;借字显义,释氏之达者。其名虽同,而实则异。今先以儒门之贼言之:嫉贤害民,国家之贼也。扰乱治安,生灵之贼也。卖主求荣,朝庭之贼也。变产陶情,家庭之贼也。鼠窃狗偷,乡党之贼也。假公图私,社会之贼也。誉恶毁善,天地之贼也。秃也者,无发之称,即今腊梨是也。原先制秃字之由,据王育曰:“昔仓颉氏因事经野,见有无发人伏处禾中,遂取其义而制秃字,意取无发人在禾之下也”。第吾教借字显义,贼秃之说,则又大反乎是。盖吾教以妄想识情为贼,落尽无余为秃。故梵语罗汉,此义杀贼,诸贼杀尽,乃名贼秃。非出世四圣不能与此嘉号,俗人不知,妄以赞美之词,习为笑骂之称,愚何甚也!余览之,亦不觉莞尔。(以上见佛教月报第二期)
一三
黄檗和尚、初曾与一异僧同游天台。至一处,忽逢溪流暴涨,僧顾檗曰:“渡乎渡乎”!檗曰:“汝要渡即渡”。僧即掷顶笠于水,乘之而过。既济彼岸,用手招檗曰:“来哉来哉”!檗斥之曰:“这自了汉,却会诓人,须诓我不得”。僧叹曰:“真是大乘根器,非我所及”!徜徉间,林岚杳霭,不知所至。论者谓此异僧者,殆方广五百罗汉之一也,犹嗟讶如是,则黄檗之为人,抑可知已。故其生平所说法,凌轹豪迈,震耀千古,如涂毒鼓,闻之即死,如大火聚,触之即烧,直使人识情思想,无凑泊处,无遁避处,当下同银墙铁壁一般,无半点可容渗漏,信截断天下人命根之利刃也。特录一二指牛为马、证龙作蛇之誵讹言语,以为磨砖作镜者之一助。背后有捏着鼻子笑者,不妨出头来检点。
檗曰:‘但欲求明,不欲问闇,但欲求悟,不受无明烦恼,便道佛是觉,众生是妄,若作如是见解,百劫千生,轮回六道,更是断绝。何以故?为谤诸佛本源性故。
他分明向尔道:佛且不明,众生且不闇;法无明闇故。佛且不强,众生且不弱;法无强弱故。佛且不智,众生且不愚;法无智愚故。又曰:虚空无内外,法性自尔;虚空无中间,法性自尔。故众生即佛,佛即众生,众生与佛,元同一体。言同者,名相亦空,有亦空,无亦空,尽恒河沙世界,元是一空。若如此,何处有佛度众生,何处有众生受佛度’?太虚曰:佛法众生法,元来如是!好善男子、善女人!大家且醒醒着,切不可瓶中坐,囊中藏,尘埃当中滚,故纸堆中钻,终日恍恍惚惚、馍馍糊糊,被佛热瞒过,被祖师热瞒过,被太虚热瞒过。复曰:佛是动的,法是不动的,此二言非揸破黄面瞿昙面孔,在毗卢老子顶上掉臂行者,不足以信解之。不见他分明向汝道:法无明闇故,法无强弱故,法无智愚故。又不见他分明向汝道:法性自尔,法性自尔。复曰:阶级之悬绝者,宜无如佛与众生。方士之夐隔者,宜无如恒沙世界。道理之相反者,宜无如有无名相。今日元是一空,元是一体,须知此是大同之真骨髓,须知此是平等之大根本。
檗曰:‘他一切法且本不有,今亦不无,缘起不有,缘灭不无,本亦不有,本非本故,心亦不有,心非心故,相亦不有,相非相故。所以道:无法本无心,始解心心法。法即非法,非法即法,故是心心法。忽然瞥起一念,了知如幻如化,即流入过去佛,过去佛且不有;未来佛且不无,又且不唤作未来佛;现在念念不住,不唤作现在佛。佛若起时,即不拟他是觉是迷、是恶是善,辄不得执滞他、断绝他。如一念瞥起,千重关锁锁不得,万丈绳索索不住。既若如是,争合便拟灭他止他。分明向汝道:尔焰识,汝作么生拟断他?喻如阳焰,你道近,十方世界求不可得;你道远,看时只在目前。你拟趁他,他又转远去,你如避他,他又来逐你。取又不得,舍又不得,既若如此,故知一切法性自尔,即不用虑他愁他。此意大难知,祗教你莫觅,觅便失却。如痴人山上叫一声,响从谷出,便走下趁及,寻觅不得;又叫一声,山上响又应,亦走上山趁及,寻觅不得。如是千生万劫,只是寻声逐响人,虚生浪死汉。太虚曰:若有一个半个无目道人,无手阿师,能向此处睹面见得,擘胸搊得,犹较些子。是谓不离五欲,便出三界,不断烦恼,常住涅槃,即维摩老子亦将无奈汝何!不然者,见五欲便当欲离,见三界便当三界出,见烦恼便当烦恼断,见涅槃便当涅槃入。祗是寻声逐响人,虚生浪死汉。
檗曰:‘终日吃饭,未曾咬着一粒米;终日行路,未曾踏着一片土。与么时无人我等相,终日不离一切事,不被诸境惑,方名自在人’。太虚曰:终日不离一切事,不被诸境惑,方名自在人。诚哉其为自在人!修行人须造到与么田地,不到不休。切勿坐向死水里,便装无事汉去!更不可硬作主宰,遣排将去,谓能不被诸境惑!殊不知才举念作主宰遣排,早是被惑矣。虽然、黄檗和尚如此辣棒痛喝,太虚又从之如此冷嘲热笑,不怕灵利男女,闻之作三日呕耶?但饶能如是,已不免咬着米、踏着土矣。若要会佛法,再过三生六十劫,也未梦见在。黄金自有黄金价,终不和沙卖与人。
一四
顷有署名张生者,以小块小传见投,小小结构,颇饶佳趣。
传曰:小块、方外人,年七十余岁,住通州之狼山,以善画梅花鸣。每观落笔时,花香雪影,纵横满纸,不觉小块之身在何处也。小块与雉皋隐士顾金门善,春朝秋夕,与金门策杖游五山,命小僧携笔砚相随。或于断崖之下,或于古刹之中,兴之所至,辄以笔濡墨,画老梅数干;金门必题诗于后。故荒山破壁间,有小块画者,从无无金门诗。小块摄一背立看山图,索余题。余搜索枯肠,穷三日力,未得一字。因背立意,下笔甚难。偶于春夜闻风筝一声,忽得二十八字,声之感人有如是夫!吮笔濡墨,题以赠之:“万梅花里住闲身,竹杖芒鞋六十春,掩却庐山真面目,只看山水不看人”。
一五
余方为宇宙真相篇时,尝有极大之思潮,涌现于脑海。乃因事搁笔者三四日,迨握管重作,累数时不能着一字。勉强续成,不唯大失初意,且茫不知初意究何如也。金圣叹云:“作文须如捉贼一般,意想所及,即纵笔疾书,稍滞则风驰电掣而逝矣”!曾国藩云:“作文须一气作成,每因精力不逮,屡搁屡续之,殊无佳意!安得饱睡数十日,将精神养足,作一篇畅快文章”!今余作宇宙真相,双犯此病。又兼之学识寡陋,思想杂乱,无怪其枯索芜秽,阅之使人欲呕也。本拟摧烧之,但日来都无好意,毁之重作,未必能佳,姑留之,志数语以谢吾眚。
一六
溯夫二教源流,皆系累朝崇奉。然道家玄妙,仅丹室之驰名;而释氏神通,乃宝坊之遍地。昔日勒充校舍,已曾波及鱼池;者番屯驻民军,能不深危幕燕!年年香火,从此销沉;寂寂僧房,转增扰攘!深讶大千世界无地可容,忍看丈六伽蓝立时见没!或则袖而观望,或则扫而真空。翻将法海波澜,倒投苦海;辟却妙门管键,权作军门。细柳扬威,几若登场而选佛;伊蒲回首,那堪托钵而沿途!况宗教保存,明文久经遍布;即众生普度,须弥且欲包罗。凡夫僻壤荒陬,尚尔沐王师之时雨;虽在琳宫梵宇,亦应荫新造之慈云。而乃驱逐僧徒,盘居佛殿,手段如斯强迫,政令未免偏苛!观三百多寺于南朝,莫不邀居民之尊敬;来二千余年于西国,从无虑风雨之飘摇。虽曰世运不齐,然而禅门何罪?依山背水,阵可出奇;筑堡堑沟,垒成不日;何反鹊巢谋占,安享其成?竟同蜗角蛮争,聊从其便!处此共和时代,肆其攘夺行为,窃有所不甘也!
此释氏诉民军占庙宇文也,不知作于谁何?余与象先、大壑,于姑苏回春医院,录之璧间,文颇可观,亦一共和时代佛教之野史也。(以上见佛教月报第四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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