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虚云禅师对唐宋禅风的继承(张云江)

  论虚云禅师对唐宋禅风的继承

  华侨大学人文与公共管理学院张云江

  内容提要:近现代中国佛教史上,虚云禅师是空前绝后的一位禅宗大师,其行为作略多有与唐宋禅风冥符者。本文从“以戒为基”、“勤苦为道”、“真参实修”、“重视因果”、“农禅并重”五个方面论述虚云禅师对唐宋禅风的继承,由此可以看出中国禅宗源远流长的特有风格及虚云禅师光耀古今的伟大人格。

  关键词:虚云禅师唐宋禅风

  近代禅门寥落,绝响久矣,角然独出而影响巨大者,其惟虚云禅师乎?禅师真参实修,契入禅髓,广建道场,复兴丛林,肩祧五宗,续绝起衰,传法立规,善加抉择,俾使传统佛教在“中国五千年未见之变局”的时代浪潮的冲击下维系法脉于不绝。观虚老一生之言行作略,颇有类似于唐宋禅林诸尊宿、古德者,虚老开示中,亦多引述唐宋先贤事迹,可见虚老对于唐宋禅宗祖师的嘉言懿行知之甚稔,其能忍人之不能忍、行人之不能行,在人格、气质方面必然多有受到唐宋禅风熏陶之处。具体而言,在以下五个方面,虚云禅师对唐宋禅风有所继承。

  一、以戒为基

  唐五代以至两宋,中国禅宗龙象辈出,灿烂一时,追究根由,不仅在于师资具足,更因为当时禅林乃至佛教整体上都极为重视戒律之基础修行,这是一个时代的风气。赞宁《宋高僧传》之“习禅篇”末尾曾评论云:

  良以六代宗师一期举唱,但破百年之暗,靡营一室之隳。殊不知禅有理焉、禅有行焉,脱或戒乘俱急,目足更资,行不废而理逾明,法无偏而功兼,然后如可与言禅已矣。……毘尼一学,轨范千途,授形俱筑释子之基,唱随行净沙门之业,拟捐三事,何驾一乘?终包不足之羞,岂倒转依之地,通人不诮,竖子何知?[[1]]

  赞宁认为,禅宗“见性成佛”,“顿悟自心本来清净,元无烦恼,无漏智性,本自具足”,但不能因为“举唱”此种最上乘法而忽略甚至排斥戒律,“毗尼”一学是僧人的根本与基础,禅门宗师提持正法眼藏,如同“文武是一人之艺,不能兼者”一样,或不能兼顾戒律弘传,但并不表示戒律对于禅修不重要。

  《宋高僧传·习禅篇》所记载禅僧中,严持戒律或精研毗尼之学者不在少数:

  弘忍,……洎受形俱,戒检精厉。

  灵着……登戒寻师不下千里,年四十,精毘尼道兼讲涅槃

  玄素,……进具已后,戒光腾烛,定水澄涟,思入玄微,行逾人表。

  志贤,……既遂出家,寻加戒品,沾甞渐教,守护诸根,抗节修心,不违律范。

  道一,……受具于渝州圆律师,示威仪之旨,晓开制之端。

  芙蓉山太毓,……往雍京安国寺进受具戒,褎然出众,加复威仪整肃,妙相殊特,如大海之不可测,如虚空之不可量。

  普愿,……诣嵩山会善寺暠律师受具,习相部旧章究毘尼篇聚之学。

  (五代)道潜,……戒检严明,讷言敏行。[[2]]

  ……

  另外还有文偃和文益禅师,参禅之前,都曾在戒律之学上下过扎实、刻苦而细致的工夫:文偃随志澄律师出家,禀具于毘陵坛,“后还澄左右,侍讲数年,赜穷四分旨,既毘尼严净,悟器渊发,乃辞澄谒睦州道踪禅师。”[[3]]文益二十岁左右受具足戒,到鄮山育王寺跟随律匠希觉研习四分律多年,“甚得持犯之趣”。[[4]]至于禅门中的少数“另类”如道膺和桂琛,受具足戒后没有精研毗尼之学,但并不是说他们持守戒律不好:

  年偶蹉跎,二十五方于范阳延寿寺受具足戒,乃令习声闻律仪,膺叹曰:“大丈夫可为桎梏所拘邪?”[[5]]

  (桂琛)初登戒地,例学毘尼,为众升台,宣戒本毕,将知志大安拘之于小道乎,乃自诲曰:持犯束身非解脱也,依文作解岂发圣乎?[[6]]

  这两个有些“特殊”的个案,更能说明当时僧人普遍学习、精研毗尼之学的风气。所谓“三藏之鸿文,义天浩瀚,五部之戒法,律海渊宏”,唐宋时期,僧人受具足戒后,还要五年时间专精学律,“五夏以前专精戒律,五夏以后方乃听教、参禅”,其间乃至一夜不得离师而住。这是遵照佛经教导而行。之所以如此,如虚云禅师所说,“持戒这事,如头上顶一碗油似的,稍一不慎,油便漏落,戒就犯了。”“戒律虽有大小性遮之分,皆要丝毫不犯,持戒清净如满月,实不容易,不可不小心。”[[7]]盖佛制二百五十具戒,一百八十四种羯磨,受持戒相中的轻重开遮,羯磨法相内的成坏两缘,日用行相中的止犯作持,搞得完全清楚绝非易事,所以五夏专精戒律,毗尼严净,识相护体,戒品坚牢,才不易出现问题,就像树木培植五载相对粗壮不怕霜雪冰雹一样,修行才有牢靠的基础可言。所以唐宋时期戒律要学满五夏,然后再听教参禅,这是大家普遍遵守的规矩。

  参禅必须以持戒为基,虚老完全继承这一唐宋禅风,特别是面对末法时期的种种佛门乱相,提到戒律时,虚老有时甚至“语气沉重,声泪俱下”,[[8]]认为如果不能提持戒律,不要说传承禅法,佛教的存在都面临着巨大的危机。如虚云禅师所说:

  现在的佛法,比较盛行的,是净土与禅宗。但一般僧众,都忽略了戒律,这是不合理的。因为佛法的根本要义,乃是戒定慧三学,如鼎三足,缺一不可。[[9]]

  我们佛弟子,……对于佛的净戒,处处要有“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得战兢精神,一点不容忽略。

  用功办道首要持戒,戒是无上菩提之本,因戒才可以生定,因定才可以发慧,若不持戒而修行,无有是处。[[10]]

  修学者,必须依佛戒,戒为无上菩提本,如依佛戒,则不论参禅、念佛、讲经,无一不是佛法;若离佛戒,纵参禅、念佛、讲经,亦与佛法相违,入于外道。[[11]]

  ……

  故虚老每至一处,多以规范传戒仪轨或恢复、提倡戒律为首务,如初到云南鸡足山,“以戒法引化,重新整理”,把云南佛法衰败现象扭转过来;到了福建鼓山,改戒期为五十三天,“并把寄戒不剃发搭衣等非法风气都改了”,因此甚至弄出杀人放火的事件来。虚老认为,“佛法之败,败在传戒不如法,若传戒如法,僧尼又严守戒律,则佛教不致如今日之衰败。”[[12]]观虚老《云居山戒期开示》等文,其中苦口殷勤,愍物情深,为使三宝绍隆而不断绝,其用心诚为良苦,虚老对戒律的极度重视,与唐宋禅风亦可谓一脉相承也。

  二、勤苦为道

  虚老开示中曾引汾州无业禅师名言云:

  古德道人得志之后,茅茨石室,向折脚铛子里煮饭吃过。三十二十年名利不干怀。财宝不系念。大忘人世隐迹岩丛。君王命而不来。诸侯请而不赴。岂同时辈贪名爱利汩没世途。如短贩人。[[13]]

  “铛”是做饭用的一种平底浅锅,“折脚铛”便是一种破锅。这是形容禅者在深山幽谷之间灰心泯志、刻苦修行的生活状态。因为有僧人问到禅宗祖师东化的必要性——达摩东来之前的上代高僧如生肇融叡等,难道就不知道佛法远近吗?无业禅师回答说,禅法、教法并无二致,都是随病释方,“淘汝诸人业根,”如果非要说有什么不同,禅宗不过尤其重视行门而已,悟明佛法道理而有一知一解,如果心漏不尽,即使“才并马鸣,解齐龙树,仍与道全远”[[14]]

  故唐宋禅师之行履,多以勤苦为道,如雪峰九上洞山,三上投子,千辛万苦,成就道业;云门“忘餐侍问,立雪求知,困风霜于十七年间,涉南北于数千里外,始见心猿罢跳,意马休驰。”[[15]]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所谓勤苦为道,除了上述“勤奋”求学、修行之外,还有律己甚苦之意,六祖曾在黄梅山破柴踏碓,腰石舂米,四会避难十五年;百丈九十五岁时仍旧鉏头蓑衣不离于身,“一日不作,一日不食”;雪峰出岭,到处做饭头,辛苦为大众做饭,自己从不吃头堂饭;玄沙持头陀苦行,寒暑不易,白天开畲种粟,引水灌蔬,晚上勤于香灯,持净扫地;还有药山惟严禅师,说自己无福,不敢与众僧同食,每天只吃两顿粥饭,首座以为他偷开小灶,一次暗中观察,发现药山房内正在煮什么东西,打开一看,里面是黄菜叶煮麦麸少许。首座询问药山,药山说,“老僧年来无力陪众,如是者十年矣,今被首座觑破,勿与外知。”[[16]]……所以我们看禅宗灯录等,古德寻常一言一行能垂至后世,光明不绝,其实绝无讨巧之处,皆是从刻苦行履处而来。

  虚老也曾下过吃“折脚铛饭”的功夫:

  大师既发明心地,隐于终南,每入定,辄累月不起于座,敝衲芒履,日中一食,数十年如一日。遇海内名刹之颓废者,募资修复,躬亲其役。既成,委诸主僧,萧然远引。[[17]]

  又虚老开示云:

  古人云,修行有三不足:不足食、不足衣、不足睡。不足食,取止饥不宜过饱,更不能求美味;衣取御寒,宜服粪扫衣,更不能贪求美备;睡取调倦,不宜久睡。盖久眠长愚痴,多衣增挂虑,过饱不便用功。[[18]]

  至于虚老刻苦律己之处,确有唐宋古禅德之风:

  云居山地势很高,海拔一千一百多米。冬天气候很冷,低至零下十七八度。收藏在地窖里的红薯,经不起寒冷的空气,皮都发黑了,煮熟后吃起来很苦的。有一次,我和齐贤师一起在老和尚那里吃稀饭,吃到了那种又苦又涩的红薯皮,便拣出来放在桌边上。老和尚看到时,默不作声,待吃过稀饭后,他老人家却一声不响地把那些红薯皮捡起来都吃掉了。……

  他老人家是很节俭惜福的,他睡觉草席破了,要我们帮他用布补好。不久后,在同一个地方又破了,实在补无可补,我们就对他说,想把草席拿到常住去换一张新的。那时一张草席只不过是两块人民币左右。不料他老人家听后,便大声地骂:“好大的福气啊!要享受常住一张新席子。”我们都不敢作声了。无论是冬天或夏天,他老人家都只是穿着一件烂衲袄,即是一件补了又补的长衫。冬天就在里面加一件棉衣,夏天里面只穿一件单褂子而已。[[19]]

  禅宗重视行履,尤其是勤苦为道,从唐宋古禅德及虚老之作略,或可窥见一斑。

  三、真参实修

  唐宋禅德要人参“涅槃堂里禅”,圆悟克勤禅师云:

  探究此事,要透死生,岂是小缘?应当猛利诚志信重如救头然,始有少分相应。多见参问之士,世智聪明,只图资谈柄、广声誉,以为高上,趣向务以胜,但增益我见,如以油投火,其炎益炽,直到腊月三十日,茫然缪乱,殊不得纤毫力,良由最初已无正因,所以末后劳而无功,是故古德劝人参涅槃堂里禅,诚有旨也。[[20]]

  参“涅槃堂里禅”,就是要为生死发心参禅,也就是真参实修。参禅不为生死,则必然崇尚玄解妙见,以义句语言为学,岁久日深,我慢日甚,道心日远,或者以心境的豪放豁达、清静恬淡为务,则功夫很难上路,心念难于专一,修行不易精进,又必然会生异见、起疑心、怕艰苦、喜外务,或者名义上是参访,实际上到处游山玩水,悠悠度日,百妄丛生,名色不断矣,如此则命根难断,易认识神或种种功夫光景为极则,以卤鲁莽承当为有力量,以差排妄念为悟境,以粗犷为机用,以颟顸为透脱……所以参禅不为生死发心,则称不上真参实修,便会有上述种种弊端。

  禅宗不立解、不存见,无留恋、无所惧,清虚莹彻,无一法当情,学人要斩钉截铁,不顾危亡,悬崖撒手,丧尽目前机、去却胸中物而后已,这样才能向无功用之大解脱场中纵横自在去,也才能透得过金刚圈、栗棘蓬,才能免除渗漏。将养纯熟,眼光落地时才有自由份。要与之相应,舍参涅槃堂中禅无二路。

  唐宋禅师,德行光耀后世者,未有不从发心参涅槃堂里禅中走过来的。传承至虚云禅师,完全继承这一禅风,如虚老《参禅法要》中殷勤叮嘱,“参禅最要生死心切,和发长远心。若生死不切,则疑情不发,功夫做不上。”[[21]]又说,“若真正为求了生脱死而办道,能把自身看轻,了身如幻,一切事情看得开,不被境转,办道就容易。”[[22]]虚老屡屡劝人参禅要参“死话头”,一日不透一日参,一月不透一月参,一年不透一年参,一生不透一生参:

  “悟道不难,总要生死心切,具长远坚固向道之心,至死不退。今生能不退,虽未悟,来生再努力,何有不悟之理?”[[23]]

  万缘放下,死心塌地,昼夜六时,行住坐卧,起居饮食,屙屎撒尿,搬柴运水,迎宾待客,总不离开这个话头。……一旦万念顿绝,瓜熟蒂落,豁然开悟,打破疑情,见了自己的本来面目,如人饮水,冷暖自知。[[24]]

  应该看到,虽然下手功夫与唐宋时期的禅宗不尽相同,而真参实修的精神仍是一脉相传的。

  四、重视因果

  禅宗修学过程中有种种歧途,其中之一便是永嘉禅师所批评的 “豁达空,拨因果,莾莾荡荡招殃祸”,宋代应庵昙华禅师说种种禅病,其中亦云:“有一般底得个见处,荡荡地,无佛、无祖、无诸圣,一向无将去,行盗、行淫,饮酒、食肉,谓之无碍禅,此是地狱种子也。”[[25]]瞎堂禅师则云,“又有一类,将无形无相一团横在胸次,便道无言无说、无去无来、一物也无,堕在空寂,拨无因果,自己开口不得,抬脚不起,一味担版,殊无转动,把定死蛇头,有眼如盲,有口如哑。”[[26]]此即谓,禅法修学中,或者因为有所见,或者因为功夫有所得,便拨置因果,因此招致恶报。

  禅宗更强调解行相应,悟明此心,正可修行一切善法,众人之所忽,圣人之所谨,丛林生活,禅师多是苦口婆心地劝诫禅僧,要格外地重视因果,这样才能成就福德、智慧二种庄严,如百丈禅师《龟镜文》中详述“执士”之职责,而归结为因果无差:“丛林执士,偶尔当权,常宜敬侍同袍,不得妄自尊大,若也贡高我慢,私事公酬,万事无常,岂能长保?一朝归众,何面相看?因果无差,恐难回避。”对于一般禅僧,仍是强调重视因果:“如知而故犯,犯而不悔,非惟辜负四恩、虗沾信施,龙天土地皆所不容,业果三涂何所逃避,既是出家之辈,自当因果分明。”沩山禅师《警策文》则云“时时警策,强作主宰,莫徇人情,业果所牵,诚难逃避,声和响顺,形直影端,因果历然,岂无忧惧。”又南宋末石田熏禅师云:

  既入佛门吃佛饭,泼天门户,要人扶持,亦须是个汉始得。况称长老,名既如此,实当如何?具向上眼目,得大机大用,可以开凿人天,饶益后学,方不辜负出世二字。就中下机言之,亦要识因果、勒香火,早晚禅诵不懈,剏新补旧,一切处,运真实身心,方有少分相应。不可坐方丈、领见成,劳者责人,逸者归己,瞬息之间,头白齿黄,前头大有事在。[[27]]

  这仍是强调身居长老位者要重视因果。虚老在开示中曾例举云居慈觉禅师“一粥缘”的故事,即庵与石田薰是同门师兄弟,都是破庵禅师的高足。虚老因此说,“佛说一大藏经,无非讲因果二字,……年轻人修不修放在一边,因果要紧。”[[28]]而在《参禅法要》中,虚老所说“办道的先决条件”第一条便是“深信因果”:

  无论什么人,尤其是想用功办道的人,先要深信因果,若不信因果,妄作胡为,不要说办道不成功,三途少他不了。……种善因得善果,种恶因结恶果,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乃必然的道理。……报应丝毫不爽,定业实在难逃,我们宜时加警惕,慎勿造因。[[29]]

  故深信因果而慎勿造作恶因,可谓是唐宋禅宗传承至虚云禅师至今未绝的优良风气之一也。

  五、农禅并重

  禅宗自四祖道信创立僧团,到百丈别立禅居,禅苑清规渐备,开始施行普请之法,经济生产自给自足,逐渐形成了中国禅宗农禅并重的特有习俗。百丈禅师创建丛林、清规行普请法之前,早就有禅者或独居,或三五人合伙,在山间林下刀耕火种,边修行边劳动。普请之法,不过是这种唐代这种禅风的制度化罢了。禅寺多在山中,所种植的农作物等大多在山坡上,故“出坡”为普请事之一,按照丛林规矩,遇到出坡时,敲击木鱼三通,除非有病或者年老,全体参与劳动,不随众者受罚,虽主持亦不得好逸推劳。

  张商英《护法论》中曾对流俗所谓“僧徒不耕而食”之说进行批驳,理由之一便是“释者”舍弃富贵之乐、肥鲜之甘、车服之美,“甘心于甘心於幽深閴寂之处,藜羹韦布,仅免饥寒”,而犹能戮力农事,其所举案例,则全部都是禅宗故事:

  释氏有刀耕火种者、栽植林木者、灌溉蔬果者、服田力穑者矣,岂独今也?如古之地藏禅师。,每自耕田,尝有语云:“诸方说禅浩浩地,争如我这里种田博饭吃。”百丈惟政禅师,命大众开田,曰:“大众为老僧开田,老僧为大众说大法义。”大智禅师曰:“一日不作,一日不食。”沩山问仰山曰:“子今夏作得个什么事?”仰山曰:“锄得一片地,种得一畲粟。”沩山曰:“子可谓不虚过时光。”断际禅师每集大众栽松镢茶,洞山聪禅师常手植金刚岭松,故今丛林普请之风尚存焉。[[30]]

  禅者幽居山林,农禅并重,最大限度地减少了对外在社会物质资源的依赖,强调了僧团独立自主的品格,尽可能地减少了与外在社会的不必要的交往,减少了散乱、攀缘的因由,而能专心禅修,孜孜在道。故灯录禅史中多有禅者勤劳中作功夫以及禅师随机指引的记载,有的甚至在农作时悟道:

  镢地次,忽有一僧闻鼓鸣,举起镢头大笑便归,师(百丈)曰:“俊哉,此是观音入理之门。”[[31]]

  摘茶,师(沩山)谓仰山曰:“终日摘茶,只闻子声,不见子形,请现本形相见。”仰山撼茶树,师云:“子只得其用,不得其体。”[[32]]

  锄薏谷次,师(临济)在后行,黄蘖回头,见师空手,乃问:“镢头在什么处?”师云:“有人将去了也。”黄蘖云:“近前来共汝商量。”师近前叉手,黄蘖竖起镢头云:“只这个,天下人拈掇不起,还有人拈掇得起么?”[[33]]

  因普请次,师(雪峰)举沩山“见色便见心”语问怤,“还有过也无?”怤曰:“古人为什么事?”师曰:“虽然如此,要共女商量。”曰:“恁么即不如道。”怤锄地去。[[34]]

  雪峰因普请畲田,见一蛇,以杖挑起召众曰:“看!看!”以刀芟为两段,师(玄沙)以杖抛于背后,更不顾视,众愕然,雪峰曰:“俊哉!”[[35]]

  雪峰畲田斩蛇,与“南泉斩猫”有同样的旨趣。禅僧在田间耕作,难免会用锄头等误伤蛤蟆、蚯蚓等的生命,故在一次田间劳动时,曾有僧人如问志澄禅师,如果误伤虫子的生命有没有罪过呢?志澄反问道:“阿谁是下手者?”僧人不解,接着问道,这么说就没有罪过了?志澄说,“因果历然。”[[36]]这是禅宗的教育方法。这个僧人疑问的背后仍是田间耕作是否合乎佛制戒律的问题,对此,虚老曾有开示云:

  “我们现在耕田织布,是不是犯戒呢?……遮戒者,佛未制前造作无罪,自制以后,若作方成犯,如掘地纺织等。佛所以制遮戒,有各种原因,都是因地制宜,因事制宜,或者因时制宜的。如掘地纺织等戒,都因避世讥嫌而制。……但社会制度和风俗习惯各处不同,……佛如降生此时此地,决不会制掘地纺织等戒的。所以我们耕田纺织,并不是犯戒的事情,望诸位于修持中,切不可废劳动;于劳动中,也不可忘修持,两者是可以兼行并进的。”[[37]]

  所以在虚云禅师诸多开示中,我们屡屡看到有关从事农田劳作的嘱咐,如云,“现在时移事易,佛弟子也和世人一样为衣食住而繁忙,耕田插秧一天到晚泡在水里,不泡就没有得食”[[38]],“现在农事忙到了不得,幸而秧已插了,但还有很多事要忙的”,[[39]]“当家说过,今早不出坡,我还叫出坡,……现在春雨土松,若不趁此时候多辛苦一点,请问下半年吃什么呢?”[[40]]……虚老更借栽田比喻修道:

  修道如栽田,谷子变秧,插秧成稻,割稻得米,煮米成饭。佛性如种子,众生本性与佛无异,自心是佛,故曰佛性。这种子和秧稻米饭相隔很远,不要以为很远,就不相信这种子会成饭。成佛所以要现有信心,即把种子放在田里,等它发芽变秧,这时间又怕焦芽败种,错过时光,就是说修行要学大乘,勿误入小乘耽误前途。插了秧以后要除草,等于修道要除无明习气毛病,把七情六欲、十缠十使、三毒十恶,一切无明烦恼都除净,智种灵苗,就顺利长成,以至结果。[[41]]

  借大家熟知的日常农作说明修行的道理,简显易懂,更强调衣食住不离道,修行要在动用中修,可谓维系唐宋农禅并重之禅风于不坠也已。

  综上所述,虚云禅师从五个方面继承了唐宋以来禅宗的优良风气,这是中国禅宗乃至中国佛教的宝贵财富,值得我们继续坚持、发扬下去。

  附作者简介:

  张云江,哲学博士,现任教于华侨大学人文与公共管理学院,硕士生导师。

  [1] 《宋高僧传》卷13,大50册790上。

  [2] 以上记载均见《宋高僧传》卷8—13。

  [3] 《云门匡真禅师广录》卷下,大47册575下。

  [4] 《宋高僧传》卷13,大50册788上。

  [5] 同上,卷12,781中。

  [6] 同上,卷13,786下。

  [7] 《虚云和尚全集》(2)229页。

  [8] 同上,326页。

  [9] 同上,119页。

  [10] 同上,55页。

  [11] 同上,27页。

  [12] 同上,217页。

  [13] 同上,316页

  [14] 《景德传灯录》卷28,大51册444中。

  [15]道霈:《圣箭堂述古》卷1,续73册448上。

  [16] 《虚堂和尚语录》卷4,大47册1019上。

  [17] 《虚云老和尚点滴开示》,第二册321页

  [18] 《虚云和尚全集》(二)97页。

  [19]同上,349—351页。

  [20] 《圆悟佛果禅师语录》卷14,大47册766中。

  [21] 《虚云和尚全集》(二)62页。

  [22] 同上,259页。

  [23] 同上,257页。

  [24] 同上,93页。

  [25] 《应庵和尚语录》卷7,续69册537上。

  [26] 《佛海瞎堂禅师语录》卷3,续69册580上。

  [27] 《石田熏和尚语录》卷3,续70册342上。

  [28] 《虚云和尚全集》(二)258页。

  [29] 同上,53—55页。

  [30] 《护法论》,大52册640上。

  [31] 《五灯会元》卷3,续80册72下。

  [32] 同上,186中。

  [33] 《景德传灯录》卷12,大51册290中。

  [34] 同上卷18,348上。

  [35] 同上,345上。

  [36] 同上,26册428上。

  [37] 《虚云和尚全集》(二)293页。

  [38] 同上,208页

  [39] 同上,223页,

  [40] 同上,226—227页。

  [41] 同上,20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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