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雨集第四册 一、契理契机之人间佛教 七 少壮的人间佛教

  七 少壮的人间佛教

  宣扬「人间佛教」,当然是受了太虚大师的影响,但多少是有些不同的。一、(民国二十九年)虚大师在『我怎样判摄一切佛法』中,说到「行之当机及三依三趣」,以为现在进入「依人乘行果,趣进修大乘行的末法时期」;应「依着人乘正行,先修成完善的人格,……由此向上增进,乃可进趣大乘行」。这是能适应现代根机,但末法时期,应该修依人乘而趣大乘行,没有经说的依据,不易为一般信徒所接受。反而有的正在宣扬:称名念佛,是末法时期的唯一法门呢!所以我要从佛教思想的演化中,探求人间佛教的依据。二、大师的思想,核心还是中国佛教传统的。台、贤、禅、净(本是「初期大乘」的方便道)的思想,依印度佛教思想史来看,是属于「后期大乘」的。这一思想在中国,我在『谈入世与佛学』中,列举三义:一、「理论的特色是至圆」;二、「方法的特色是至简」;三、「修证的特色是至顿」。在信心深切的修学者,没有不是急求成就的。 [P45] 「一生取办」,「三生圆证」,「直指人心见性成佛」,「立地成佛」,或「临终往生净土」,就大大的传扬起来。真正的大乘精神,如弥勒的「不修(深)禅定,不断(尽)烦恼」,从广修利他的菩萨行中去成佛的法门,在「至圆」、「至简」、「至顿」的传统思想下,是不可能发扬的。大师说:中国佛教「说大乘教,修小乘行」,思想与实行,真是这样的不相关吗?不是的,中国佛教自以为最上乘,他修的也正是最上乘行呢!迟一些的「秘密大乘佛法」,老实的以菩萨行为迂缓,而开展即身成佛的「易行乘」,可说是这一思想倾向的最后一着。我从印度佛教思想史中,发见这一大乘思想的逆流──佛德本具(本来是佛等)论,所以断然的赞同「佛法」与「大乘佛法」的初期行解。三、佛法本是人间的,容许印度群神的存在,只是为了减少弘传的阻力,而印度群神,表示了尊敬与护法的真诚。如作曼荼罗,天神都是门外的守卫者,少数进入门内,成为外围分子。「大乘佛法」,由于理想的佛陀多少神化了,天(鬼神)菩萨也出现了,发展到印度的群神,与神教的行为、仪式,都与佛法融合。这是人间佛教的大障碍, [P46] 所以民国三十年,写了『佛在人间』,明确的说:「佛陀怎样被升到天上,我们还得照样欢迎到人间。人间佛教的信仰者,不是人间,就是天上,此外没有你模棱两可的余地」!

  从印度佛教的兴起,发展,衰落而灭亡,我譬喻为:「正如人的一生,自童真、少壮而衰老。童真充满活力,是可称赞的,但童真而进入壮年,不是更有意义吗?壮年而不知珍摄,转眼衰老了。老年经验多,知识丰富,表示成熟吗?也可能表示接近死亡」。存在于世间的,都不出「诸行无常」,我以这样的看法,而推重「佛法」与「初期大乘」的。童真到壮年,一般是生命力强,重事实,极端的成为唯物论,唯心论是少有的。由壮年而入老年,内心越来越空虚(所以老年的多信神教),思想也接近唯心(唯我、唯神)论。是唯心论者,而更多为自己着想。为自己身体的健在着想,长生不老的信行,大抵来自早衰与渐老的。老年更贪着财物,自觉年纪渐老了(「人生不满百,常有千岁忧」),多为未来的生活着想,所以孔子说:老年「戒之在得」。印度「后期佛教」与「秘密大乘」 [P47] ,非常契合于老年心态。唯心思想的大发展,是一。观自身是佛,进而在身体上修风、修脉、修明点,要在大欢喜中即身成佛,是二。后期的中观派,瑜伽行派,都有圆熟的严密思想体系,知识经验丰富,是三。我在这样的抉择下,推重人间的佛陀,人间的佛教。我初学佛法──三论与唯识,就感到与现实佛教界的距离。存在于内心的问题,经虚大师思想的启发,终于在「佛出人间,终不在天上成佛也」,而得到新的启发。我不是宗派徒裔(也不想作祖师),不是讲经论的法师,也不是为考证而考证、为研究而研究的学者。我只是本着从教典得来的一项信念,「为佛法而学」,「为佛教而学」,希望条理出不违佛法本义,又能适应现代人心的正道,为佛法的久住世间而尽一分佛弟子的责任!

  我早期的作品,多数是讲记,晚年才都是写出的。讲的写的,只是为了从教典自身,探求适应现代的佛法,也就是脱落鬼化、神(天)化,回到佛法本义,现实人间的佛法。我明确的讨论人间佛教,民国四十年曾讲了:『人间佛教绪言』,『从依机设教来说明人间佛教』,『人性』,『人间佛教要略』。在预想中 [P48] ,这只是序论而已。这里略述『人间佛教要略』的含义。一、「论题核心」,是「人,菩萨,佛──从人而发心修菩萨行,由学菩萨行圆满而成佛」。从人而发菩萨心,应该认清自己是「具烦恼身」(久修再来者例外),不可装腔作势,眩惑神奇。要「悲心增上」,人而进修菩萨行的,正信正见以外,一定要力行十善利他事业,以护法利生。二、「理论原则」是:「法与律合一」。「导之以法,齐之以律」,是「佛法」化世的根本原则。重法而轻律,即使心在入世利他,也只是个人自由主义者。「缘起与空性的统一」:这是「缘起甚深」与「涅槃甚深」的统一,是大乘法,尤其是龙树论的特色。「自利与利他的统一」:发心利他,不应忽略自己身心的净化,否则「未能自度,焉能度人」?所以为了要利益众生,一定要广学一切,净化身心(如发愿服务人群,而在学校中努力学习一样);广学一切,只是为了利益众生。不为自己利益着想,以悲心而学而行,那所作世间的正业,就是菩萨行。三、「时代倾向」:现在是「青年时代」,少壮的青年,渐演化为社会中心,所以要重视青年的佛教。这不是说老人不能学菩萨行, [P49] 而是说应该重视少壮的归信。适应少壮的佛教,必然的重于利他。人菩萨行的大乘法,是适应少壮唯一契机的法门。现在是「处世时代」:佛教本来是在人间的,佛与弟子,经常的「游化人间」。就是住在山林,为了乞食,每天都要进入村落城邑,与人相接触而随缘弘化。修菩萨行的,应该作利益人类的事业,传播法音,在不离世事,不离众生的原则下,净化自己,觉悟自己。现在是「集体(组织)时代」:摩诃迦叶修头陀行,释尊曾劝他回僧伽中住;优波离想独处修行,释尊要他住在僧中;释尊自己是「佛在僧数」的。佛法是以集体生活来完成自己,正法久住的,与中国人所说的隐遁,是根本不同的。适应现代,不但出家的僧伽,要更合理(更合于佛意)化,在家弟子学修菩萨行的,也应以健全的组织来从事利他而自利(不是为个人谋取名位权利)。四、「修持心要」:菩萨行应以信、智、悲为心要,依此而修有利于他的,一切都是菩萨行。我曾特地写了一篇『学佛三要』,三要是信愿(大乘是「愿菩提心」),慈悲,(依缘起而胜解空性的)智慧。「有信无智长愚痴,有智无信长邪见」;如信与智增上而悲心不足 [P50] ,就是二乘;如信与慧不足,虽以慈悲心而广作利生善业,不免是「败坏菩萨」(修学菩萨而失败了)。所以在人间而修菩萨行的,此三德是不可偏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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