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禅

　　明海

　　倾听,并不是每个人都会的,我们原来并不会;倾听,也并不仅仅是我们在生活中要加强的沟通技巧,它确实就是我们下手用功的地方。

　　上一个禅七,我讲到了(特别是针对居士们的)在生活中的禅修,也讲到我们佛教徒(特别是出家师父们)比较欠缺的职业精神、职业素质。虽然我们出家修行佛法,并不是把它当职业,而是把它当“志业”,志向的志。所谓的志业,就是它符合我们的人生价值,是我们的信仰之所维系,是我们愿意献身的一个事业。但是怎样把这个志业做好,还需要我们有开放的心,有合作精神,有沟通的技巧。所以,我要按照这个思路,谈一谈我们在日常生活中的修行。

　　我们在禅堂的静坐,在修行时间的分配上肯定是占少数,更多的时间在生活中。我们在生活中,眼、耳、鼻、舌、身、意,这六根听不断地和六尘发生接触,内心的念头不断地生生灭灭,在这样一种状态下,如何落实禅修呢?这就是我们老和尚提倡“生活禅”的立意所在。我自己做得也不好,讲的多是一种理解,跟大家分享。

　　我们在生活中修行 ,首先可以直接进入的一个法门就是 “听” ,用耳朵听。我们要学会听,学会“听”禅。前不久,我听到一个新词叫“听德”,道德的德。我套用这个新词,再发展出一个新词——“听禅”。

　　我们可以坐禅,可以行禅,而用耳朵听,也可以禅修。当然,由“听”所关联、所培养的不仅仅是禅修。 在生活中,首先是我们和其他人之间的沟通问题,人和人的沟通主要是用语言,语言的接受就是靠听的。按照佛经里讲的,娑婆世界的众生比较发达的是耳根,也就是说,接受信息比较重要的渠道就是耳根。所以,人和人的沟通,“听”占了很重要的一部分。要养成一种好的倾听习惯。有时候,要了解一个人的心态,要了解他的意思,就倾听他说话,要少说多听,而不是多说少听。就是在时间的分配上,说话占的比例少一些,听对方说占的比例多一点,这样你才能了解他的意思和状态。一个有着良好倾听习惯的人,在和别人的交流中应该没有障碍。

　　这种倾听的习惯,最重要的就是要有一颗开放的心,一颗空的心。什么是空的心呢?就是你在听别人说话的时候,先要把心里的很多先入为主的见解,很多预想的、假设的东西,很多以前的、道听途说得到的印象,放到一边。其实别人讲话,你以空的心,专注地听,是一种非常好的禅修。因为那时候,心里没有什么杂念,在听的过程中,也没有什么分别,只是纯然地、客观地去倾听。这种习惯的养成,既是一个社会人必要的修养,也是我们在生活和工作中首要的沟通技巧。人和人的误会,有时候就来自于你没有听清对方的话, 或者来自于一方不愿意听对方讲话。 你们看生活中两个人吵架,经常会讲一些话 ,比如说 :“住口! ”意思是不要讲了,我不想听。所以当你不想听的时候,矛盾就来了。还有的时候会这样说:“你先听我说。”经常会重复这句话。也就是说,每个人都有一种愿望,希望别人倾听他讲话。再看一看,汉语有一个词叫“聪明”,这个“聪”指的是耳朵,“明”指的是眼睛。耳朵倾听的能力,人和人是不一样的,有很大的差距。这种听的能力,其实构成了我们的智商,构成我们的基本素质。有的人听很长的一篇讲话,他能够重复,能八九不离十的复述,记住大意,你看这耳朵厉害吧。有的人可能接听一个简单的电话,抓住一个信息,却把其他信息忘了,听了前面忘了后面,记住后面忘了前面,这是什么问题呢?这就是听的能力问题。其实所谓聪明不聪明,这种能力是可以培养的。我们在禅堂里打坐所培养的基本技巧,都可以在生活中运用。你听别人讲话时是不是专注呢?这个专注,就是我们在禅修中训练过的,我们通过数息、念佛、参话头等方法训练过的。在你听的时候,是不是能专注,是不是能比较好的把你的心放空——这里说比较好的,是什么意思呢?要完全放空,可能一时做不到,能够比较客观,比较开放,比较深入地去听,这其实也是在静坐禅修中培养过的一种心态,不过你把它运用在“听”之中而已。

　　如果我们能够养成倾听的良好习惯, 和别人的沟通会事半功倍, 人和人之间的和谐就有了保证,矛盾、斗争、争吵会减少,误解会消除。当然,这里面还有其他很多奇妙的效果。很多时候,人们讲话,并不知道自己在讲什么。那个时候,往往是他被一种情绪所俘虏,或者是被一种错误的见解所左右。为什么我们禅七中要求禁语?因为我们嘴巴的很多活动,实际是受无明支配的,就是一种盲目的力量,盲目的情绪,盲目的见解,身心中一种内在的浮躁的推动,令嘴巴在那里絮絮叨叨地说。还有的时候,我们的心不够平直,我们讲的话和想的有偏差,想的是东,讲的可能是西。有时候自己也不知道,讲出来的意思不是自己真正的意思。 凡此种种,对于一个有“听禅”功夫的人,就靠听,就能够了解对方的真实状态。所以,以专注的心,放空的心去听,恰恰不会被听的内容所迷惑。做管理工作的人有很多这样的经验,有时候身边的人跟他讲很多话,本意并不在讲的话上,意在言外,你能否听出来,这是个能力呀!还有的时候,言外倒没有什么意义,但是言外有他自己身心的很多困惑,在他的语言中包裹着,你能否听出来呢?所以,我们在平时,特别是在跟人交谈交流时,养成这种“听德”,以专注、放空的心去听,是一个很重要的修行法门。这里面有很多内涵,很多妙处,需要你亲身去体会。

　　和我们娑婆世界最有缘的一位菩萨,就是观世音菩萨。观世音菩萨名号的一个意思,就是由观世间音声而得解脱。这个观世间音声的“观”,首先就是“听”。这个听,在这里为什么说是“观”呢?用心地听就是“观”。你能用专注和放空的心去听,那就是一种观。六根——眼、耳、鼻、舌、身、意,都可以成为我们观照的工具。而观照的能力之所发出,实际是来源于我们的心。

　　那么,观世间音声,“世间”是什么?简单的定义,生灭就是世间 。 有生有灭,有来有去,有是有非,有对有错,有你有我……这就是世间。什么是出世间呢?不生不灭就是出世间。生生灭灭的世间,它的音声也是生生灭灭的。世间有生灭,有苦和乐,所以,观世间的生灭、苦乐的声音而得解脱的自在。

　　在观世音菩萨的功德里不仅有得自在,还有生起妙用,生起救度众生的妙用,这就是观世音名号的内涵。观世音菩萨的名号,其内涵,揭示了所有众生生命的本来面目。所有的众生都有观的能力,都有倾听的能力。世间的音声,包括别人的音声,自己的音声,一直在那里生灭变化,当你用心倾听的时候,你能从这生灭之中,听到那不生不灭吗?你能从这生灭的现象中,观照到那超越生灭的真相吗?这就是我们和观世音菩萨的差距呀!刚才这样一讲,似乎有点玄了,你说不生不灭,我们要从哪里下手呢?还是要从生灭下手。对于我等凡夫,从头到尾就在生灭中,在有无中,在来去中,在一和多、来和去中,在是非、美丑、对错、利害、得失……乃至生和死——生和死说的是人,万相是生和灭,我们就在这中间。但是,这生和灭,生和死,有和无的世间,同时就有不生不灭的真相。这不生不灭的真相和生生灭灭的幻相是同一个。

　　这需要你去听出来,需要你去观出来。 有人念《心经》:“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就问,怎么叫“行深般若波罗蜜多”呢?其实就是要你去观这生灭,去听这生灭。在《大佛顶首楞严经》里,释迦牟尼佛给我们开示什么呢?把钟敲响,钟声响的时候,你说你听到了钟声,等钟声消失的时候,你说你什么都没有听到。你什么都没有听到,这就是你听到的。所以,在生灭的钟声里,我们的心如果被生灭的钟声主宰,就落在生灭中。在《楞严经》里,佛用一种很直观、很感性的方式告诉我们,在你听到的生灭的钟声里,有一个超越于生灭的、不生不灭的听的“性”,这叫“闻性”。“看”也是这样。实际上《楞严经》刚开始讲的并不是“听”,而讲的是“看”。 后面也讲“听”,你闻的音是生灭的,而闻的性是不生不灭的。这时有的人就问了,这闻的性在哪里?在耳朵里面吗?在《楞严经》里讨论过,不过不是讲“闻”,是讲“看”的时候,它在哪里呢?它哪里都不在,但是它又哪里都在。它离不开那生灭的声音,离不开那生灭的尘——音尘,它也离不开耳根,离不开这些缘,但它又不是其中的任何一个缘。不“是”其中的一个缘,又不离开其中任何一个缘,这就是我们要参究的。

　　这个能闻的性,是一个不生不灭的“闻性”的话,怎样才能见到它?这是我们的修行,也是佛学的核心体悟。这里要声明一下,刚才我讲,在《楞严经》里很直观的,所谓直观是指什么?实际上《楞严经》也是文字演说表诠,为了能帮助我们悟入。闻性,能闻的性,你不要认为那是一个东西,如果你要认为那是一个东西就错了!你认为那是一个东西,这叫“常见”,你认为什么都没有呢,是“断见”。所以在这里,言语道断,你必须自己悟入,亲见一回。其实这就是禅,禅就在这个地方开始了。前面讲的都是理论,都是佛学,而在这里你需要去参,这就是禅。

　　宋朝有一位禅师 ,叫圆悟克勤。 他在他的师父——五祖寺的法演禅师座下时,有一天,来了一位客人,请教学禅的事,法演禅师说,这个很难讲,如果一定要让我讲,我借用两句艳诗,“频呼小玉原无事,只为檀郞认得声 ”(这诗出自唐人笔记《霍小玉传》)。这位女子要和她的情人幽会——因为在古代,男女界限森严,女子在闺房不能随便出去,这个女子和她的情人怎么互通消息呢?这个女子有个丫环叫小玉,她为了让对象听到,就频频在楼上喊:“小玉,小玉! ”她喊小玉的目的,是想让情人认出她的声音,她在这儿。这句艳诗的原意就在这。但是,法演禅师用这两句诗来比况参禅,“频呼小玉原无事,只为檀郞认得声”——我们每时每刻都在听,但是有没有认出来呢?法演禅师这么讲了以后,在场的官员一脸茫然,等官员走了以后,圆悟禅师听出点名堂来,就问师父:师父,这官员怎么样?师父说:他只认得声。“只认得声”这句话是一语双关。你听,你就落在声音里,你就迷失了。在这句话之下,圆悟克勤禅师突然悟入了。他走出方丈室的时候,听到一只鸡打鸣,当时大悟,连同他以前修行参禅的疑情全部都粉碎了!这个公案大家可以翻《五灯会元》具体去看。

　　前面我们讨论的那个问题——我们每天都在听,都在看。什么东西在听?听的声音有来有去、有生有灭、有大有小、有好话有坏话……但是有一个超越这生生灭灭、来来去去的实相,和这些声音、和我们每天接触的六尘混在一起,我们如何去认出它来?

　　倾听, 并不是每个人都会的,我们原来并不会; 倾听,也并不仅仅是我们在生活中要加强的沟通技巧,它确实就是我们下手用功的地方。

　　(本文据明海大和尚于2010 年1 月22 日在柏林禅寺第十八届冬季禅七法会上的开示录音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