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祖坛经

《六祖坛经》,佛教禅宗典籍。亦称《坛经》、《六祖大师法宝坛经》,全称《南宗顿教最上大乘摩诃般若波罗蜜经六祖惠能大师于韶州大梵寺施法坛经》。禅宗六祖惠能说,弟子法海集录。《释门正统》卷八《义天传》有“大辽皇帝诏有司令义学沙门诠晓等再定经录,世所谓《六祖坛经》、《宝林传》等..[详情]

六祖坛经的思想

  六祖坛经的思想

  释圣严

  中华佛学研究所所长

  中华佛学学报第三期(1990.04)

  提要:

  坛经流传的版本甚多,本文不作考订。

  坛经的思想系统,虽用般若经,实则是沿袭如来藏的观点,用般若的空慧,实证真如佛性,即是明心见性。坛经中引用。《金刚般若经》者凡五见,引用《文殊说般若经》者一处。其目的是在证明相无而性有,强调本心及本性实在。所引般若经典,乃在取其作为修证的观行方便,那便是般若三昧及一行三昧。

  坛经引用《维摩经》者计六例,共有五种观念:顿悟、守心与直心、行住坐卧的日常生活即是修行、动静一体、不二。此外尚可在坛经中见到《大涅槃经》、《菩萨戒经》、《法华经》、《华严经》、《观无量寿经》、《大乘本生心地观经》等的思想。

  坛经的心理实践,名为“无念法门”,它又有无住、无著、无相等不同的名称,以无念得智慧,以无著离烦恼,以无相证佛性。坛经的生活实践是以忏悔、发愿、受三归依戒为准则,而又将之导归心理实践的“无相法门”。

  一、前言

  从传统的观点和信仰来说,《六祖坛经》是禅宗的第六祖惠能大师(纪元六三八年~七一三年)所说,但自从敦煌本的《坛经》出现之后,日本和中国的学术界对于《坛经》的作者产生了争论----究竟是出于六祖惠能的思想,还是出于神会(纪元六六八年~七六○年)伪造?本文不拟讨论这些问题,而只讨论其思想内容。《坛经》收在大正大藏经第四十八卷的有两种。第一种叫《南宗顿教最上大乘摩诃般若波罗蜜经六祖惠能大师于韶州大梵寺施法坛经》,通常被称为《敦煌出土六祖坛经》;第二种叫《六祖大师法宝坛经》,是中国通用且流传最广的一种,乃元朝至元年间比丘宗宝所编,而敦煌本《坛经》是由六祖的弟子法海所辑。看起来敦煌本的应该比较可靠,而且宗宝编的《坛经》在文字上也比较通顺,可能是后期经过传、抄、润饰而成。目前又发现曹溪本,其实就是宗宝本的另一种抄本。以上三种,文字各有出入,特别是敦煌本,其段落次第的衔接和其他两种版本都不一样。因此可以证明,这三种版本属于两个系统,但也不能确定宗宝编的《坛经》原始资料,比敦煌本更晚出。这些乃属于学术界的版本考证问题,本文也不加以论述[1]。本文所想讨论的是《坛经》的思想内容,参考各种版本[2],采取各本中共同所有的资料加以综合,做为讨论的重点。

  二、《坛经》的思想系统

  我们知道,中国的禅宗传自印度的菩提达摩,他于纪元五二七年到达中国,成为中国禅宗的第一代祖师。他的思想源头是根据四卷本的《楞伽经》;北宗神秀的弟子净觉所集的《楞伽师资记》,就是介绍从印度禅传承到中国禅的系统,也可以讲这是北宗禅,是以《楞伽经》的思想为主流。可是南宗的六祖惠能,虽也接受《楞伽经》思想的体系,但他却以《金刚般若经》做为他的禅法的依据。因此,从《坛经》的内容固然可以看到浓厚的如来藏思想的成份,那是受了《楞伽经》系统的影响;同时又发现他特别强调般若和智慧功能,所以又是属于般若思想的传承者。照道理,般若的思想是属于“空”的,也可说是属于中观哲学的范畴;而《楞伽经》的思想既强调唯识,更强调如来藏,实际是以发挥如来藏思想为其重心,这是印度大乘佛教的另一个系统。至于《六祖坛经》怎么可能把如来藏和中观的两系合而为一,这是值得讨论的问题。其实《六祖坛经》是以般若为方法,以如来藏为目标,用般若的空观来破除烦恼的执着,以期达到“明心见性”的目的。所谓“明心”就是无烦恼的清净心,“见性”就是见到与佛无二无别的佛性。佛性是如来藏的另一个名字,清净心是般若智慧的别名,它是用般若智慧以达见性成佛的目的。此二者虽有不同的名字,也有不同的立场,然而是一体的两面。若得其一,必得其二,不见其一,不得其二;明心一定能见性,见性一定是心地光明。从中观的立场看般若,若得般若即见诸法自性是空,那就是目的,不再另有如来藏、佛性、法性等目的可求。可是从如来藏系统来看,般若只是功能,不是其本体;功能必定有其所属,所以产生了如来藏和佛性等思想。于是《六祖坛经》虽让人见到般若的思想,实际上是以如来藏为根本,这是非常明显的事。

  三、《坛经》里的般若思想

  《坛经》用了两种般若系统的经典,一是《金刚般若经》,二是《文殊说般若经》。经中引用并提到《金刚经》的句子和内容的,有如下几处:

  1.行由品:“惠能一闻经云: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心即开悟,遂问客诵何经?客曰:金刚经。”[3]

  2.同品又说:“经云:凡所有相,皆是虚妄。”[4]

  3.同品又有:“祖以袈裟遮围不令人见,为说金刚经,至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惠能言下大悟。”[5]

  4.般若品全品都谈摩诃般若波罗蜜的意义,同时强调“持诵金刚般若经,即得见性。”又说:“闻说金刚经,心开悟解”[6],而称此法门为“般若三昧”[7]。

  5.定慧品引《文殊说般若经》所提倡的“一行三昧”[8]来说明《净名经》(即《维摩经》)的“直心是道场,直心是净土”[9]这两句话。

  现在我们要讨论它所引的般若系统经典的思想及其目的。首先我们必须注意《金刚经》所说的“应无所住而生其心”这句话对于《坛经》思想的重要性和惠能之所以能够成为中国禅宗史上最伟大的禅师的原因。这句话虽然是《金刚般若经》的精义所在,但不一定是最重要的经句。《金刚经》的通常论法是:“无法相,亦无非法相”,“不应取法,不应取非法”,“非法非非法”。这是排除执着,不执空也不执有;执有固然是有,执空还是落于“有”的一边,“空”“有”是相对的。可是就六祖最受用的那句话而言,虽然叫它“无住”,但还是要有“心”。这个心在现象上是智慧心,无住是不住于烦恼心,虽不住于烦恼心,但仍然有智慧心。因为求见清净的佛性需要智慧,而对众生的救济也需要智慧,所以是“有”而不是“空”。若将这句话连著《金刚经》的前文来看,是说生了清净心的菩萨,庄严了佛的国土,等于没有庄严佛的国土,那才叫庄严了佛的国土;也就是行一切善等于没有行一切善,那才叫行一切善。的确,这种清净心就是无执着的智慧心,六祖惠能听了这句经文就开悟,也就是跟智慧心相应。不过《金刚经》没有说到开悟之后悟的是佛性,开悟本身就是目的,这跟六祖所体会的有所出入。至于《金刚经》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将这两句的前后经文连起来看,是说不要把如来的身相当成真实的如来,因为如来不可以用他的身相来衡量和范围,也可以说如来是遍于一切相而不等于任何一相,不能认定任何一相就是佛;对所有一切相都不执着才能真正见到如来。所以其下还有两句经文:“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可是从《坛经》的观点来看,“相”是虚妄的,而心性是实在的,所以《坛经》说:“识自本心,见自本性”,“本不生灭”[10],这种不生又不灭的本心和本性,在《金刚经》中是看不到的。也就是说,相无性有,这与《楞伽经》的思想有些相同。在《坛经》中没有举出《文殊说般若经》的名字,但其所举“一行三昧”是出于《文殊说般若经》,而且在第四祖道信的“入道安心要方便法门”,早已引用过此经的“一行三昧”之修行方法,目的是在以该经的“念佛心是佛”说明《楞伽经》的“诸佛心第一”[11]。《文殊说般若经》提到,在没有进入一行三昧之前,“应处空闲,舍诸乱意,不取相貌,系心一佛,专称名字”。进入一行三昧之后,便是“法界一相,系缘法界,是名一行三昧。如法界缘,不退不坏,不思议,无碍无相”。可见《坛经》引用一行三昧的目的,不在于般若的思想,而是在于修行的目的;着重的是一行三昧的本身,不是进入三昧的方法。所以《坛经》说:“于一切处行住坐卧,常行一直心”,《文殊说般若经》中并未作如是说,那是《维摩经》的境界,也可以说,法界一相,无碍无相;因为无碍,所以行住坐卧的日常生活,都在三昧之中。这到后来的“无门关”便说出:“那伽(以龙喻佛)常在定,无有不定时”[12]的思想,实际上也是智慧的功用。至于“般若三昧”之名,未见于任何其他经典,而《坛经》说修行般若行,持诵《金刚般若经》,就能入甚深法界及般若三昧。所谓般若行,是指离一切境而无生灭,能够“来去自由,心体无滞”[13],它就是“无住无往亦无来”的大智慧,以此智慧观照一切法而能够“无念无忆无著”[14],这就是见性成佛的般若三昧。在《坛经》中也特别强调摩诃般若波罗蜜,并且要大众以清净心来念这句话,能得智慧;念时不仅是用口念,而且要心口相应[15],可见这是修行的方法。他把“摩诃”解释为广大的心量,如虚空无有边,没有一法可得,因为自性真空。可是《坛经》又提醒我们,不要认为是空就以空心静坐而成无记空[16];也就是说,既对一切法不可执着,也不可让心中成为一片空洞。这还是从修行的方法来肯定“应无所住而生其心”的观点,同时也否定了一般所说的“沈空滞寂”就是悟境的观念。禅宗的悟是指在活活泼泼的生活中,不受任何境界所动摇的心。

  四、《坛经》里的《涅槃经》和《维摩经》思想

  如来藏在不同的经论中有许多不同的名字,但指的是同一个观点,例如:佛性、自性、法性、本性、如来藏、法藏、真如、清净心等都是。《坛经》中提到六祖惠能曾为无尽藏比丘尼解释《大涅槃经》的妙义,此外他也在广州法性寺见到印宗法师讲《大涅槃经》。一切众生皆有佛性的思想即出于《大涅槃经》,可见六祖惠能当时所处的环境,佛性思想的信仰非常普遍。《坛经》中有几处也引用《维摩经》[17],兹列举如下:

  1.般若品云:“净名经云:即时豁然,还得本性。”[18]

  2.疑问品云:“所以佛言,随其心静,则佛土净”[19],出于《维摩经》佛国品[20]。

  3.定慧品云:“如净名经云:直心是道场,直心是净土”[21]出于《维摩经》菩萨品[22]。

  4.定慧品云:“只如舍利弗宴坐林中,却被维摩诘诃”[23],这是出于《维摩经》弟子品[24]。

  5.定慧品云:“故经云,能善分别诸法相,于第一义而不动”[25],出于《维摩经》佛国品[26]。

  6.行由品云:“佛法是不二之法”[27],是出于《维摩经》入不二法门品[28]。

  从以上对《维摩经》经文的引证之多,可见其对于《坛经》的影响之大。《维摩经》的思想被《坛经》所用的,第一是顿悟的观念,第二是净心直心的观念,第三是行住坐卧的日常生活就是修行的观念,第四是动静一体的观念,第五是不二的观念。

  1.所谓顿悟的思想,应该是从“教相判释”的思想而来的。从印度到中国唐朝的佛教史上,对佛经性质和层次的分类有许多家教相的判释。大致上认定佛对上根人用直接法的顿教,对中下根人则用迂回次第而说的渐教。六祖惠能既然能在听了《金刚经》的经句“应无所住而生其心”而立时开悟,当然就是《净名经》所说“即时豁然,还得本性”,那也就是顿悟。所以《坛经》中有五处以上用到“顿教”来形容他的法门,又提到“顿见真如本性是顿悟菩提”,这都是从《维摩经》的观点而来。

  2.《坛经》以直心和净心来解释智慧,以智慧做为佛性和清净心的作用,把不动的自性称为“定”。因此他说“定”和“慧”相当于灯和光的关系[29],没有光不叫灯,是灯一定有光,它是不二之法。“直心”的心就是清净的心,有了清净的心一定是通过智慧而见到了佛性,是体用不二;如果行直心,必定是净心,那一定能见佛性。所以他劝人不要执着心外的一切法,如此则离烦恼而证菩提。

  3.日常生活就是修行,这与中国南方的山林佛教有关,必须劳作以维持生活;同时也与提倡佛教的普遍化有关。此外,六祖惠能自己的开悟是在听到《金刚经》的经句便“言下大悟”[30]。他原先是打柴的樵夫,到了五祖的道场还是去做厨房里的杂务,开悟之后又到猎人的队伍去做帮手。所以他不以为必须经过打坐修行才能明心见性,只要当下能够于一切法不执着,便与佛同。因此他要引《维摩经》所说的“只如舍利弗宴坐林中,却被维摩诘所诃责”的例子为他的知己;禅宗也因《坛经》做如此的提倡而开出与印度佛教不相同的局面。

  4.动静一体的观念。一般人的看法,动和静是两种不同的现象,动的时候不是静,静的时候无法动。可是从《坛经》所见,在一切境界里,身体可以跟着动,而智慧心也有所反应,但是称为“真如”的心体是不动的[31]。然而不要以为叫做智慧的作用真的会动,它只是随境反映的作用,不是对境起执的作用。反映是外境本身的现象,起执就是内在烦恼的作用;既然只是反映,它没有真正的动。如镜中的像,水面的影,与镜和水本身无关。但它不是没有作用,而是有大作用,这就把佛法用之于世间而不逃避世间。禅宗能够成为中国佛教的主流,能够长久普遍地受到欢迎,就是由于它能像佛经里所说,莲花出于污泥而不为泥所染,处于动态的环境还能保持不动的宁静心。

  5.《维摩经》的不二思想。在该经中有二十七位菩萨提出二十七种不同的观点来说明对于“不二”的看法,都是用两个相对的观念和事物来说明既非一亦非二的道理[32]。世间的一切学问,不论是由哲学、宗教和科学等任何立场来看世间的现象和观念,都不出相对的或二分法的观点。即使是讲一元论也是二分法,因为讲二是对立的,讲一也是等于二,因为单独的一不能成立也不可能出现,只有从多才能见到一,或者从一切的现象而看全部的本体。如果要讲一,一定是二或是多,所以不管站在那个立场,总有它的矛盾不通之处,因《维摩经》提出不二的观点。不二不等于一,也不等于二,那是真不二。也可以说,二是一的两面,一是二的全体;有一一定是与二同在,有二一定不离一。此即《坛经》所说定慧不二[33]、动静不二[34]、善恶不二[35]、众生与佛不二[36]、世间与出世间不二[37]等等。因此,《坛经》最后的咐嘱品说:“动用三十六对”[38];所谓动用,是从清净的自性而取智慧的功用。六祖理出三十六对相对的观念和事相,要大家能够出离两边而通达地运用,实际上也就是不二法门的衍伸。

  五、《坛经》里所见其他经典的思想

  在《坛经》中所见的如来藏系统的经典,除以上所举的《大涅槃经》和《维摩经》之外,尚有《菩萨戒经》、《法华经》、《华严经》、《观无量寿佛经》、《大乘本生心地观经》等。

  1.般若品无相颂首句云:“说通及心通”[39],是出于《楞伽经》的一切佛语心品[40]。

  2.般若品及坐禅品两处引用:“菩萨戒经云:我本元自性清净。”[41],这是指《梵网菩萨戒经》[42]。

  3.般若品又说:“一切草木,有情无情,悉皆蒙润”[43],这是出于《法华经》的药草喻品[44]。

  4.机缘品云:“若悟此法,一念心开,是为开佛知见”[45],这是用《坛经》的心法解释《法华经》义[46]。

  5.忏悔品引用《华严经》的净行品三归依的偈而云:“经云,分明言自归依佛,不言归依他佛,自佛不归,无所依处。”[47]。

  6.疑问品:“世尊在舍卫城中说西方引化,经文分明,去此不远,若论相说,里数有十万八千”,此处引的是《观无量寿佛经》及《阿弥陀经》[48]。

  7.忏悔品引用菩萨的四弘誓愿,“众生无边誓愿度”、“烦恼无尽誓愿断”、“法门无量誓愿学”、“佛道无上誓愿成”,这是出于《大乘本生心地观经》[49]。

  现在将以上所引资料,说明其意义如下:

  (1)《坛经》所说:“说通和心通”,通常称为“宗通、说通”,是指教理和证悟。如果没有实际证悟的经验,不会真正懂得佛陀所说甚深的教理;如果对经典真正认识了解的话,也必定是有了实际证悟经验的人。所以,在惠能以一个没有受过什么教育的人,能够听懂《金刚经》,而且又能为人解说《涅槃经》,然后又把他自己对于佛法的所知所见说了出来,完成一部《坛经》,这就是实证的悟境和教理的认识彼此呼应。有一样通达,必能两样一起通达。所以自古以来,在佛教里有两句话,“从禅出教”和“藉教悟宗”[50]。惠能讲出《坛经》从禅出教,他闻《金刚经》而开悟是藉教悟宗。禅也好,宗也好,都同样是指佛性和自心的一体之两面,此即如来藏思想的表现。

  (2)《梵网菩萨戒经》的思想架构是属于《华严经》的系统,所以它跟《华严经》一样,主张以清净心为本。清净心实际上就是众生的本有佛性,所以《维摩经》叫它为“本心”。所谓开悟就是悟此清净的本心和众生的本性,也是非常坚固而富有感化力的佛性,在众生称为如来藏;它里边藏着的是本来的佛,也就是自心之中藏着本有的佛性。如果能够一念之间顿息一切执着攀缘妄想,便叫做“顿见真如本性”,发觉众生与佛无二无别。清净心的色彩贯穿著《坛经》的思想,也可以说,《坛经》的所谓最尊最上最第一的法门,便是叫人明自心见自性的法门。

  (3)《法华经》原来的比喻,是指佛法平等,但众生根器有大小,所得的利益也有多少。《坛经》则把雨水比成佛性,雨水能够普及一切草木,有情和无情众生都能得到利益,那表示佛性遍于一切众生,乃至于无情,也都有佛性。虽然如此,《坛经》也看到有些脆弱的草木若遇到大雨,不但不得利益,还会受到损害,因此又把《坛经》所说的法门比喻为大雨,根性小的人听到之后,反而会产生障碍[51]。因此它强调,众生的自性虽与佛性无二,但若是小根小智的人,并不会生信心

  (4)本来《法华经》所说佛的知见,就是成佛的意思;佛所知佛所见,是圆满无缺的智慧的功能,不是众生的知识和烦恼的执着,因此把佛的知见解说为禅法的内容。不过《法华经》并没有说开佛知见就等于《坛经》所讲的见性和开悟;两者是否相同,尚有斟酌余地,在《坛经》的立场则认为相同。

  (5)因为《华严经》主张净心缘起,所以受到《坛经》的重视。本来《华严经》净行品所讲的自归依是指归依三宝的那个人自己归依三宝了,因此下边还有一句“当愿众生”也能像自己一样,从三宝得到利益,并未肯定地说是归依自己的自心三宝。可是《坛经》却把自己归依三宝解释为归依自己的自心三宝。如果从《华严经》的基本思想来讲,可以像《坛经》如此解释;不过《坛经》是用《梵网菩萨戒经》所说“本源自性清净”的观点来解释《华严经》所说的三归依偈。

  (6)《坛经》出现的时代,弥陀净土的思想和信仰在中国已非常盛行,像《坛经》这样主张开发自心和自性世界的佛教信仰,必然和求生西方净土的阿弥陀佛信仰有观念上和方法上的冲突。弥陀净土重视以佛力往生佛国,而禅宗重视自净其心,言下顿悟,不立文字,不向心外求法,也不见心外有佛,故有与弥陀净土信仰辩论的必要。可是它也不能否定弥陀法门的价值,所以《坛经》根据《观无量寿经》所说的:“阿弥陀佛去此不远,汝当系念谛视彼国,净业成者”,着重在“净业者”这一点上。所以《坛经》说,如果能自净其心,“即除十恶等障,念念见性”,则弥陀佛土“去此不远”,其实就是后来有人解释为“自性弥陀,唯心净土”的思想,而把《观无量寿经》主张的要修三种福业的观念省略了。从这一段看,阿弥陀净土的思想,虽也属于如来藏的系统,比如称阿弥陀佛的因地为法藏比丘,意即一切法的库藏,含有如来藏的意思在内;但是《坛经》不能接受怀着不善之心也能念佛往生的观念。也就是说,必须先要做到自净其心,才能往生佛国净土。

  (7)《大乘本生心地观经》的四弘誓愿,是菩萨戒的基础,又叫做一切菩萨成佛的通愿。发大乘心,求成佛道,就是菩萨初发心。若要求受菩萨戒,先要忏悔、发愿,然后接受三归,《坛经》就是以此架构来劝人实践它的法门。不过,《坛经》在四弘誓愿之上多加了“自心”和“自性”的观念,因为自心是无量广大的智慧心,自性是清净不动无障碍的佛性,所以发愿度无量众生不是心外真有众生可度,断一切烦恼不是心外真有烦恼可断,修学一切法门不是心外真有法门可学,成无上佛道不是心外真有佛道可成。如果不是这样,便成了心外有众生、有烦恼、有法、有佛,那是二法,不是不二法;那是执着攀缘;不是解脱自在。但也因此造成许多人的误解:自己尚在烦恼中而说没有烦恼,也不需要断烦恼;不懂佛法而认为没有佛法可学;无能帮助众生而认为心外没有众生需要度;不知佛道是什么就认为不需要成佛。这就变成了邪见,亦即《坛经》所说的“邪迷”、“诳妄”、“不善”、“嫉妒”、“恶毒”等的心理现象[52]。

  六、《坛经》的心理实践

  《坛经》的法门叫做无念法门,《坛经》的修行叫无念行;连带着无念的观念,还有许多名词。在般若品有“无住无往亦无来”[53]、“无念无忆无著”[54]、“无相”[55];在定慧品有“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56];在忏悔品有“无相忏悔”[57]、“无相三归依戒”[58]。“无念”一词最早见于《大乘起信论》[59],但《坛经》是不是受了起信论的影响,不得而知;在《金刚经》有这种暗示,那就是“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60],《坛经》不用无心而用无念,可能是怕把染著心和清净心混淆。《坛经》中所讲的自心一定是清净心,无念是指前念、今念、后念,念念不被愚迷、骄狂、嫉妒等心念所染;而且念念之中,前念、今念、后念不被前境所缚[61],所以“心不染著是为无念”[62]。“无住无往亦无来”是用之解释“摩诃般若波罗蜜”的,它说明了用大智慧来超越一切烦恼的事实,所以《坛经》说“打破五蕴烦恼尘劳”[63]。它不是本来没有而现在有,也不是现在一直停在这儿,从来没有离开过;不能说它是有或是没有,不能用任何话来形容它。同样地,如果运用大智慧能使我们的心,不停留在任何一个念头上,也不被任何念头所吸引。“无住”是指现在,“无往”是指过去,“无来”是指未来。也就是在每一个念上面都没有我,实际上就是无我的意思。“无忆无著”,所谓“忆”和“着”是指对过去现在未来的念头和事物有取有舍,那就是烦恼。因此《坛经》说:“以智慧观照于一切法,不取不舍,即是见性成佛道。”[64] “无相”这个名词也是从《金刚经》的经句而来。前面已举过《坛经》所用的《金刚经》的一句话“凡所有相,皆是虚妄”[65],而且《金刚经》又说“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是故须菩提,菩萨应离一切相”[66]。其实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这三种是指众生的自我中心,和他的生活环境,寿者相是众生在时间上活动的现象,四种相也就是众生在时空中的关系和现象,这些叫做一切相。唯有离开一切相,才能发现无上的真如心。因此《坛经》要求我们以无念得到智慧,以无相亲证佛性。所谓无相是指离开内外相对的相以及体用相对的相。

  七、《坛经》的生活实践

  佛教徒的生活实践通常是用戒定慧三无漏学作依准;依戒摄身,依定摄心,依慧指导身心的行为,这是佛法不变的原则。在受戒之前需要发愿、忏悔,发愿是愿意接受佛法修行佛道,如《坛经》忏悔品,所举的四弘誓愿;忏悔是对于三世的罪障以至诚恳切心来忏悔。凡夫在受戒之后,对于戒律的持守,尚有违反可能,所以还要忏悔;一次一次地违犯,再不断地忏悔,就能持得愈来愈清净,犯过失的可能愈来愈少。《坛经》也鼓励这一点,所以设有忏悔品,里边包括忏悔发愿和受三归依戒。然其与一般经典所不同的,是强调“无相”的观念。无相的意思是心外无法,一切法皆是从自己的心中所显现,归依三宝也即是归依自心,以“自心”归依“觉”、以“自心”归依“正”、以“自心”归依“净”,便是归依了三宝[67]。一般的说法是以坐禅来达到定和慧的目的,而《坛经》于此也有不同的观点。通常认为坐禅的方法不出于禅观,也就是用各种不同的观想法,例如数息观和不净观,或五停心观等,来达到身心统一及超越身心之外的目的。可是《坛经》对此有所批评,它主张既不要着心,也不要着净,也不是不动。如果着心,那是妄想;如果着净,那是妄念;如果是不动,只有自性才能办得到。所以他说:“心念不起名为坐,内见自性不动名为禅”,“外离相为禅,内不乱为定”[68]。这对于传统的次第禅观而言,是不相同的。传统的次第禅观,是要在一个安静的地方坐下来,用心去放在一定的方法上,然后使得散乱心逐渐减少,以至消失而入定境。可是《坛经》所说的坐禅不在于打坐,乃在使得自己的心当下不起杂念而能见到不动的自性,叫坐禅。能够达到这样的程度,内心自然不乱,所以也叫定,并且说这是真正的禅、真正的定。从外面看叫做禅,从内看叫做定;实际上,坐禅、禅定,是指同一椿事。也可以叫三位一体的不二法门吧!

  脱稿于一九八九年六月三十日纽约禅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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