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光大师传奇 第八章 法雨讲经

  第八章 法雨讲经

  话说印光心里忐忑不安,便匆匆回到法雨寺。化闻老法师察觉出他眉宇间似乎透出忧郁,就询问他此去瞻仰舍利有何观感。印光是个坦诚的人,将所见景象告诉化闻老法师。化闻老法师沉吟着安慰他说:“阿育王寺的佛顶舍利,是极其灵验的佛宝。我也曾多次瞻仰,察觉那舍利往往随着光线明暗,还有瞻仰时心境而变化。你之所则,老衲想来却大有深意,白乃大士纯洁之色,黑乃水象之色,正符合人人留你驻海天佛国之象,莫要疑虑!”

  印光听了,蓦然想起在五台山朝拜的时候,寺院知客曾宣称看到普贤坐骑青毛狮子的圣迹,许多善男信女也纷纷声称目睹菩萨圣象,当即坦然说:“印光正因眼疾缠身,才摒弃红尘虔心礼佛,眼力日渐提高,心中甚是感激,信念更加坚定。佛祖尚且涅槃,何况我等俗人身?如若佛祖相召伺奉,实在无限荣幸欣喜!”

  从阿育王寺瞻仰佛顶舍利归来之后,印光勘破了生老病死玄关,并不将舍利预示的颜色放在心上,每日跟随寺中僧众早晚课读,其余时间便足不出户,在藏经楼虔心精研《大藏经》。倏忽间一年过去,身体并没有半点异常发生,原来几分模糊的视力居然还变得明澈,心里更加欣慰而且坚定了。经历了这件事,他对各种祥瑞和凶示产生了疑虑且再不轻言。

  真正让他有点为难的,还是生活不大习惯。他是北方人,吃惯了面食苞谷窝窝头,到了法雨寺,每天吃的米饭,尤其是早晨米粥之外加上咸菜——那米粥还好,咸菜实在让他吃不下。他是吃苦耐劳的农家子弟,从小接受的是“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的庭训,当然不肯浪费,硬着头皮硬咽下去。后来只得告诉行堂师,只给自己米粥,咸菜就不要给了以免浪费。行堂也知道他吃不惯咸菜,想给他炒一点别的蔬菜,印光婉言谢绝了他的好意:“多谢!国有国法,寺有寺规,方丈住持尚且一律,印光只能心领,舍此绝不敢受!”

  “那……那你吃什么菜呢?”行堂在一旁看着印光喝粥。印光喝完了粥,倒上开水不住用筷子搅拌,将碗边上沾着的米粥洗涤干净,再“咕噜咕噜”喝下去,脸上露出坦然的笑容……

  法雨寺是普陀山三大寺院之一,本是禅宗道场,寺院常住和外来挂单的僧人有时多达上千人。他们共同早晚课读,其余时间便各司其职,香灯只管给佛堂添油,寮房负责安排挂单僧房,知客专管接待远来高僧和过往僧人,彼此互不相扰。任何职务都有空闲的时候,他们自然乐得“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索性抽空到海边看风景闲聊,不过他们也很快发现唯独印光例外,整天足不出户钉在藏经楼没完没了研读经书,此外便是抄录书写,时间长了大家惊诧之余多了几分敬重:“这个印光师呀,真正成了隔绝红尘的啦!”

  随着时间推移,外来挂单的僧人越来越多,既有来自陕西终南南五台的,也有来自北京红螺山资福寺的,他们彼此相互交流,自然而然说及印光在南五台和资福寺挂单的往事。于是,法雨寺僧人都知道印光在南五台发现至元年间的碑铭,使得南五台观音禅院香火鼎盛,同时也知道印光在资福寺凭着渊博佛学折服禅宗上座被北方净土宗道场念念不忘的事迹。尽管法雨寺也是禅宗道场,但寺里僧人却并无门户之见,对专修净土的印光格外敬重,即便化闻和法雨寺方丈大和尚,也恭敬称他“印光法师”。

  转眼到了夏天,化闻老法师请求方丈大和尚出面,让印光给僧众讲解《弥陀便蒙钞》。

  这个请求,实在让印光大出意外。他深知法雨寺崇奉的是禅宗,而自己精研的是净土宗。法雨寺固然有海纳百川的广博心胸,毕竟彼此信奉不同,稍有差错,难免引起门户之争。再说呢,这《弥陀便蒙钞》乃是红螺山慕莲法师的著作,他专门注释藕益大师的《弥陀要解》,印光一直以来极力推崇《弥陀要解》为净土三经之要——其中道理和事例全都精妙之极,乃是佛说此经以来第一经典注解,即便古佛出世重新注解,也不能超过这部要解。当然,自己在资福寺的时候对此有所增添,还以此折服了禅宗上座,但毕竟普陀山是“海天佛国”,法雨作为身全国禅宗第一流道场,岂能不知天高地厚班门弄斧呢?

  他慌得连忙推辞说:“方丈大和尚慈悲,法雨寺乃是天下禅宗道场,弟子只不过对净土经典一知半解而已,岂敢班门弄斧贻笑大方?倘若别的差遣,后学万死不辞,此事万万不敢领法命!”

  方丈大和尚听了微微笑笑,诚恳地说:法师谦恭,老衲早已深知。老衲还深知法师有难言之隐,唯恐引起门户之争,也许还会招致天下高僧大德挑剔指责。记得法师曾说过,佛家虽有禅净密诸家门派,就像一棵树上长出的不同树枝,还像这舟山群岛的众多岛屿其实在海底却是相连的,到头来还不是万法归一?此言深得佛家三昧,天下缁素谁不敬服?老衲坦言,对当今闻名高僧大德知之甚详,然而放眼当今佛林,能有法师渊博学识,能如法师这么领会佛祖普渡众生真谛的,实在屈指可数——他们自己尚且疑窦未解,岂敢信口雌黄挑剔指责?

  印光再三推辞,方丈大和尚不得不掏出心窝子说:“法师呐!老衲记得你还说过,当今国势衰微民生凋敝,以至于佛家随之衰微,僧人作法事放焰口谋衣食,百姓争锱铢图升迁求温饱,信奉因果求生净土的人越来越少了,什么时候才能重现‘家家阿弥陀,户户观世音’的祥和景象呢?老衲知法师‘不为自己求安乐,但愿众生得离苦’,斗胆请法师出面讲经,也为的匡正世风哪!”

  印光听了,只觉得热血沸腾,连忙说:“方丈大和尚责以春秋大义,印光敢不奉命?当初佛祖曾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为天下苍生信奉佛教计,印光勉为其难献丑就是!”

  且说光绪23(公元1897)年夏天,大江南北各大寺院都得到法雨寺经师讲解《弥陀便蒙钞》的消息,不远千里来到普陀山;那周边州县的居士和善男信女,也云集法雨寺。

  说起来,每家寺院都有经师讲解佛经,无非都是因果报应之类,稍微虔诚的善男信女都已耳熟能详,没有什么新鲜之处。可普陀山号称海天佛国,极少举行面对广大公众的讲经,法雨寺居然传出消息开坛讲经,那是何等郑重的大事?他们相互传说,此次主讲的是寺院德高望重的化闻老法师,能说得天花乱坠顽石点头,都想一睹高僧口若悬河的风采。

  可立刻有消息灵通的知情者纠正说:“错啦!此次讲经的是来自陕西的印光法师,今年才三十八岁。法师俗家时中过秀才,抛弃功名舍身佛门净土,足迹踏遍西北,还涉足白山黑水,据说还是法雨寺化闻老法师从北京请来的——你们想想,法雨寺乃是天下禅宗,再三恳请印光法师讲解净土经书,那是何等高深的学问道行!”

  这么一传十十传百的,都知道印光法师还没步入不惑,竟然赢得天下禅宗法雨寺的格外敬重,恳请开坛主讲净土经书《弥陀便蒙钞》,反而比德高望重的化闻老法师更轰动。开讲的日期还没到,那些远道而来的僧人居士早住满了。偌大的法雨寺,以至后来的不得不住进别的禅院。

  四月十八那天上午,是印光法师开坛讲经的预定日期。印光法师放眼望去,看到寺院里挤满了各方缁素,前排坐着各家寺院的方丈住持大和尚,难免心里怦怦乱跳。化闻老法师亲切地鼓励他说:“法师别紧张,你就当眼前没有别人,还像平时跟我交谈一样,将你的心得见解原原本本说出来,他们自然会洗耳恭听的。”

  印光点点头,心里默默念叨着“阿弥陀佛”,果然心无旁骛,缓缓登上讲坛。下面的听众一看,只见法师身材高大脸色略呈黄褐,一看便知是出北方人特有的肤色,他眉宇间透出的坚毅的气概,目光里显出的跟他年龄不相称的柔和慈祥,不由得肃然起敬,低微的议论霎时停止,一个个屏声静气竖起了耳朵。

  印光法师朝着僧众稽首问询,向所有缁素合掌致意,然后运出丹田之气,舒缓地念出一声“阿弥陀佛”。霎时间,即使坐在最后座的听众也觉得耳边传来温暖的春风,赶紧一起合掌观想。之后,印光法师才侃侃而谈,首先从汉代佛教东传,说到晋代花开数枝,佛教有了禅净密诸多门派——犹如舟山诸岛海底相连,都是佛门子弟并无门户区别。‘这是所有人从未听过的妙论,即便座中高僧也频频点头首肯。’接着,他手捧《弥陀便蒙钞》娓娓道来,盛赞藕益大师的《弥陀要解》融合《华严》《法华》《愣严》精华,乃是佛说净土经文第一经典,只是文辞艰深难以准确领悟,才有了慕莲法师的《弥陀便蒙钞》——

  “所有诸法不出因果。约佛法论,从凡夫地,乃至佛果,所有诸法,皆不出因果之外。约世法论,何独不然?故孔子盛赞《周易》曰:‘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所以积善、积不善,因也;余庆、余殃,则果矣。另外既有余庆余殃,难道就没有本庆本殃吗?本庆本殃,乃积善积不善之人来生后世所得之果,当大于余庆余殃之得诸子孙者百千万倍……不要说这些是看不见的所以就不存在,喻如黑夜不见一切物,就不能说一切都不存在……”

  虽然印光法师的宣讲带着陕西口音,可听众还是觉得字字分明,句句都是闻所未闻的至理名言,一个个听得眉开眼笑,群鸡无不欢喜连连点头。不知不觉,化闻老法师宣布,已经到了中午休息的时间,他们惊讶地说:“哎呀呀!我们正听得出神入迷,怎么就到了中午?”

  下午重新开讲的时候,一个青年居士急不可耐向他提问说:“在下高鹤年,乃江苏兴化人氏。法师刚才宣讲,句句都是至理名言,在下深表敬佩,然而在下还有疑窦未解:既然万法归一,为何法师唯独格外推崇净土一门?恳请法师开示!”

  高鹤年的提问,正是许多人共同的疑窦,于是所有的视线集中在印光法师身上脸上眼睛上,看他这个主讲经师如何解答。印光早已胸有成竹,向他诚恳致意,慈悲开示:“居士菩萨所言,足见你慧根深厚!我推崇净土,实在并非贬低禅密诸家,乃是根据普天下善男信女的实情而言之。请居士细想,我大清四万万同胞,知书识字的甚少,而目不识丁的十有八九,那佛典宝藏万卷,你尚且疑窦未解,又何以叫他们目不识丁的苍生研习修行?如此,岂不将天下苍生排斥在佛门之外?——试想这是佛祖普渡众生的宗旨吗?”

  这几乎是在座的人从来没想过的问题,高鹤年顿时张口结舌,别的高僧也目瞪口呆。此时,人群里响起阵阵议论赞叹,他们不得不佩服这个主讲果然不愧佛门大德,尤其以天下苍生为念的宽阔胸怀实在世间罕有。

  此时,印光心潮激荡,声音洪亮地说:“请诸位以天下苍生为念,静听印光一言:佛祖创立佛教,为的是普渡众生,然而天下众生苦于难得温饱,苦于不识文字,纵然虔心向佛,也难以精研佛典脱离苦海往生净土,这实在令人痛心疾首。我净土提倡‘三根普被,利钝全收’,不但适合家境优越的饱学之士参研,更适合必须每日为温饱而奔波的众生修行,堪称超脱苦海之法门,众生成佛之捷径!——若天下苍生虔心礼佛,则‘家家阿弥陀,户户观世音’的境界指日可待!”

  话刚落音,青年居士高鹤年激动得热泪盈眶,那些心存疑窦的善男信女豁然开朗。仿佛冥冥之中有人号令一般,大殿里顿时响起洪亮的“阿弥陀佛”声,这声音盖过了海边传来的滚滚潮音。

  印光法师当时还不知道,在他开坛讲解《弥陀便蒙钞》的时候,当时禅宗的著名法师虚云长老也来到普陀礼拜观音大士道场。虚云法师从九峰山茅蓬来到普陀,得知印光主讲《弥陀便蒙钞》,自然想起自己师兄曾经在北京资福寺被印光折服的往事,决定开开眼界。听了印光法师的妙论,欢喜地说:“果然能天花乱坠顽石点头,实乃佛界俊杰净土龙象!”

  最激动的还是那些读书不多甚至目不识丁的善男信女。他们隔三岔五到寺院烧香拜佛,还偶尔念经吃素,免不了有人讥笑他们:“和尚天天吃素念经,尚且没能成佛,你们就别妄想啦!”如今听了印光法师的讲解,更坚定了“众生皆可成佛”的信念,将他里三层外三层的围绕得水泄不通,有的请他开示,有的恳请收为记名皈依弟子,甚至还有人情愿出家跟他当徒弟。

  对他们的种种要求,印光法师一一耐心解释,有的则婉言拒绝,直说得唇干舌燥声音嘶哑,再三解释:佛祖曾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说的是那杀生害命的歹徒一旦改恶从善了,尚且能够成佛,何况善男信女?至于出家,他总诚恳地说:“各位居士菩萨,请听我肺腑之言:净土法门广大,无论在家出家,只要心中有佛,便能处处成佛!”

  印光的耐心、诚心、恒心,让这些人听得口服心服,一个个感叹法师时刻想到众生,果然是菩萨心肠……化闻老法师感慨地说:“印光师,你讲经感化了许多善男信女,实在功德无量!从此之后三根普被,远近四方慕名而来者必定日渐增多,你就难得空闲了哪!”

  印光法师连说自己见识浅薄,没想到那些善男信女如此虔诚,实在惭愧得很,从此再也不敢搞这样的登坛讲经的玄虚了。当天傍晚,他就闭门谢客,虔心钻研佛典。化闻老法师对此几分不解,说此次讲经足见法师对佛典融会贯通,何必还要闭关呢?印光法师诚恳地说:“印光以前也颇为自信,经过此次讲经,面对四方信徒的种种疑问,才知佛法弱海三千,我不过取得一瓢之水,实乃难解天下众生之渴。”

  化闻老法师听了,对印光的谦虚精进有了更加深刻的认识,便安排融明法师为他护关伺奉起居。印光对融明严肃地说:“融明师,我闭关期间,你可不能只管我的起居摆护关的空架子啊,你也得好好用功研修才行!”

  果然如他预料的那样,经过这次登坛讲经,远近四方慕名而来的僧人居士络绎不绝。尽管融明法师再三道歉,无奈那些人指名道姓,一定要拜谒印光法师解答疑难才肯离去。印光法师在关房里听得清清楚楚,为这些人的虔诚执著深受感动,末了儿只好出关请他们相见,一一解答他们心中的疑虑,他反复劝导他们说:时刻忆佛念佛,一心向善,便能身在净土境界。至于打醮作法事,只不过是外在形式而已,其实不必浪费钱财。他们听了,一个个高兴而去。

  时间一久,融明法师也觉得难以挡驾,印光闭关的事儿也只有作罢。寺院僧人了余和真达两个法师商量,印光法师在这里不得安宁,看来不能继续住下去了!于是,他们请示方丈大和尚同意,到山里寻了一个僻静的地方建立了一个茅蓬,让他虔心净修。

  到了第二年夏天,由于化闻老法师敦请,印光法师只得回到法雨寺。一天上午,高鹤年专程来到法雨寺拜谒,印光法师对这个年轻居士很有好感,立刻请他到房里。高鹤年四下观察,看到法师的寮房只有一张床,床上的被铺很是单薄,此外就是一张桌子上堆放着一叠佛家经典,不免感慨地说:“法师,高鹤年曾经访遍全国名山大川,也拜谒过许多名寺高僧,在下亲眼目睹,那些高僧都住的精舍上房,房里被褥摆设精致,令人一见便生敬仰之心。法师如今名声远播,房里设施却如此简陋,一心钻研佛典,不愧清净僧宝!”

  印光法师坦然说:“居士谬赞了!我俗家原本农户,从小田地劳作,温饱之外别无他求。舍身佛门之后,惟虔心佛典专修净土,以劝导天下善男信女诚心向善为己任。”

  高鹤年转了一个大弯这才说出来意:他足迹遍布大半个中国名山大川,时人把他比作当代徐霞客。他云游参学时曾在镇江金山寺、扬州高旻寺几处领受高僧棒喝,最初喜好禅宗,自从听过法师讲解《弥陀便蒙钞》之后,觉得禅宗的顿悟过于玄妙难以进展,而净土法门倡导的“三根普被,利钝全收”合乎自己行踪飘忽的特点,便恳求法师再次开示。

  印光法师知道他素有慧根,恳切地给他历数前辈祖师彻悟事迹,叙述当年莲池大师参拜笑岩为誓,大悟之后求彼而得此,对净土学有所成,禅宗也就自然而然领悟精进了,终于成为一代宗师。顿顿,又反复强调,说:“教理行果,乃佛法之纲纪;忆佛念佛,实得道之捷径。居士如同已浴大海者,必用百川水;身到含元殿,不须问长安。当今学佛法门很多,唯以净土念佛为上。根本道理就在忆佛念佛,居士颖悟,自然明白。”

  高鹤年憣然醒悟,恳求法师收录自己为座下记名皈依弟子。印光法师婉言说:虽然印光出家修行,而居士在家修行,其实是修行各异而殊途同归,都是佛祖弟子;你我心意相投,成为忘年莲友最好。印光常自惭愧,不愿以人师自居,万万不敢领命!高鹤年深受感动,只得和法师结为忘年莲友,然后欣喜而去。

  从此,印光法师在法雨寺虔心精研佛典,不时接待四方拜谒求教的缁素,那些路程遥远的善男信女来信,印光法师必亲自回信解答疑难,这样不知不觉过了六年,光绪29(公元1903)年,印光法师接到高鹤年来信,高居士说他想要再朝五台,还打算在终南山结茅修行。这封书信勾起了法师对陕西的怀念,当即约请高鹤年来法雨寺商谈。

  他遥望西北,感慨不已:“古人说‘人生如白驹过隙’,这话说得太好了。想我从光绪七年离开终南山莲花洞寺,转瞬间已经22年了,俗家父母相继去世,也不知道纯恩师是否健在,心里很是惭愧!你此去终南,还请留意秦中佛法近况而相告。若真能结茅修行,宜大力宣讲净土因果,切莫虚度时光!”高鹤年诚恳接受告诫,又问法师还有什么吩咐。他沉思说:“印光如今四十有三,对秦中众生无尺寸之功,常自思念惭愧。再说呢,阔别陕西已多年,真想念父母兄弟啊,可是……可是既已舍家出家,就想想而已罢!我没什么吩咐,你走吧。

  却说转眼进入光绪30(公元1904)年初秋,高鹤年还没从陕西回来。一天,印光法师接到了谛闲法师的邀请,请他一起到北京去迎请《大藏经》。

  谛闲法师长印光法师十岁,俗家姓朱名古虚,浙江人。他从小读书聪明过人,还兼通医药,是方圆有名的儒医,可惜在20岁的时候父母妻儿相继去世,他痛感人世无常毅然出家,虔心天台教观,数年后学识渊博而且时常给信徒讲经,著有《念佛三昧宝三论疏》,他仰慕印光法师佛学精深,便想请求给他校对然后出版。谛闲法师此时已是天台宗授予的第43世祖,尽管两人修行各异,却同病相怜惺惺相惜结为忘年莲友。谛闲法师其时担任永嘉寺住持,到北京迎请《大藏经》,知道法师在红螺山参学多年,资福寺对印光法师很是敬重,这才请求他一起北上指点。印光法师二话没说,欣然答应随同前往北京迎请宝典。

  到了北京红螺山,资福寺的方丈僧众早已得知印光法师开坛讲解《弥陀便蒙钞》的盛况,一个个眉开眼笑热情款待。斋席上,僧众纷纷称赞他此举为净土道场增光添彩,无不欢喜赞叹,饭后大家当即安排迎请宝典的有关事宜。

  过了半月,检阅宝典经卷的事情结束,两人有了些许空闲。谛闲是第一次到京城,提议跟随印光四处漫步。但见满眼车水马龙冠盖相结,谛闲法师对一切都感到陌生而新鲜,印光法师说:“大师,你我都是‘不在红尘中’的出家人,跟眼前这些红男绿女格格不入,不如找个于你我有益的所在。”谛闲深以为然,就说干脆到琉璃厂去开开眼界。

  两人一拍即合,走了半天来到西郊琉璃厂。这里是全国前来京城赶考举人的住所,以笔墨纸砚闻名于世,荣宝斋的书画乃是天下一绝,偶尔,书店里还能侥幸发现稀世绝版古籍。两人光着脑袋身穿袈裟,混在峨冠博带的官宦进士举人里面,显得格外扎眼。他们全然不觉,却泰然自若,对那些书画和名贵笔砚没有丝毫兴趣,一头扎进书店书摊四处翻阅。书摊主人目光敏锐,一看就知道两人并非随喜的寻常僧人,极力推荐新版经书。

  印光法师合掌施礼,诚挚地说:“阿弥陀佛,这新版经书并非我所求,如果珍藏有旧版古籍,不妨请出来观赏。”

  那店主精明,料定这出家人是个识货的行家,便拿出两部纸张发黄的旧书来。印光法师一看,两眼闪出异样的光芒来!这两部书各分四卷,封面上赫然写着《拣魔辨异录》,顿时想到雍正年间震动全国佛家的大事件:雍正皇帝钟爱佛学精通禅宗,曾自称“圆明居士”,对当时的禅宗法藏禅师和他门徒弘忍的《五宗原》一书深恶痛绝,认定他们悖逆了禅宗乃至佛经,是“诳世惑人”的“无知妄说”,痛斥他们的学说是“外魔邪说”(实际上是不利于满族的统治),于是下旨销毁《五宗原》,还亲自逐条批驳,号称《拣魔辨异录》。雍正去世后,这部书的版刻藏在深宫,没有收入乾隆时期的《龙藏》。从此之后,天下僧俗不敢谈及《五宗原》,法藏和他的门徒的学说也就灰飞烟灭了。今天见到这部《拣魔辨异录》,恰巧能够从中看到当年法藏禅师他们的学说。印光法师也不跟店主讨价还价,爽快地将这两部书买下。

  谛闲法师几分惊讶,在回去的路上说:“法师,你一向节俭自律,从来舍不得动用分文,那店主分明是漫天要价,今天怎么不还价,就一下买了两部?容我说一句大不敬的话,乾隆皇上尚且没有将这部书收入御定的《龙藏》,你何必……”

  谛闲法师的话很谨慎,点到为止,印光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也同样谨慎地说:“大师,有道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我出家修行,到头来还是不能‘跳出三界外’呀!这部书,让读书人读了,能够增长莫大见识,你我参禅的出家人读了,也必定能够深受启发,以免重蹈覆辙——机缘难得哪,我送你一部。”

  谛闲法师是个聪明人,立刻领悟了印光的言外之意:大清人人对文字狱谈虎色变,如果当初那法藏师徒明白,出家人其实时时处处在朝廷的掌控之中,何至于会落得门派毁灭、《五宗原》灰飞烟灭?如今国势衰微人心不古,更不能忘记那惨痛的教训哪!他感慨地说;“法师,他人但知你佛学渊博,今日听来,法师将出世入世和救世紧密联系在一起,实在见识深远,谛闲受益终生!”

  印光法师将一部赠给谛闲法师保存,另一部自己留在身边早晚阅读,烂记于心后托付给全国有名的杨仁山居士,请他转寄日本弘书院附入藏经。杨仁山很是不解地说:“法师,这部书在中国尚且不受重视,日本人会看重吗?”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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