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宗与禅定(禅海蠡测)
"禅"一名词,即为梵语"禅那"转音,通常谓之"禅定"。凡"禅观"、"止观"、"瑜伽"等学,皆摄于其中。由博地凡夫而至成佛,皆以禅定为阶。小乘之析有入空,断惑证真,非禅莫属。即大乘六度,亦必经禅定而入般若智海。故禅定之学,实佛法镃基也。但禅定为世间、出世间、凡夫、外道之共法,佛法虽不离于禅定,而亦不依于禅定。佛之不共法,为"缘起性空,性空缘起"与"实相无相"之中道正知正见,非以禅定为极则也。外道为生天而修禅定,佛法则为依此而发无漏智以修之。若欲成就禅定,必须超脱欲界生得之散心妄念。故外道与佛法,其始虽一,其终则大不相同。禅宗虽以禅为名,实非禅定之旨,此乃佛之心法,证取涅槃妙心之极致,非以禅定之果为其宗旨。故禅宗者,乃佛之心宗也。而以与禅定混为一谈,其谬误岂止毫厘千里之差。虽然,"即一切相,离一切法",固亦未尝尽斥禅定为外也。
禅 定 之 学
"禅那"原为梵语,简译为禅,或译为弃恶、功德丛林、思维修、静虑等名。《大乘义章》十三日:"禅定者,别名不同,略有七种:一名禅,二名定,三名三昧,四名正受,五名三摩提,六名奢摩他,七名解脱,亦名背舍。禅者,是其中国之言。"类其迹相,大抵有三种禅(如世间禅、出世禅、出世间上上禅),四禅(色界四天之四禅定),五种禅(四念处、八背舍、九次第定、师子奋迅三昧、超越三昧),九种大禅(即出世间上上禅、如自性禅、一切禅、难禅、一切门禅、善人禅、一切行禅、除烦恼禅、此世他世乐禅、清净净禅)。凡此种种,立名别相,同中有异,一可成万。异纳于同,止是一定。或以定之缘境,为分齐之差,或以定之程度,为等次之别。如修"止观"者之"六妙门"、"十六特胜"、"通明禅"等,各应根机不同,以适为宜。"瑜伽"诸多观行,循其相应而任抉择。又若《菩提道次第广论》,依中观法行而立"奢摩他"(止)、"毗钵舍那"(观)之宗。方便虽多,归于一致。既不散乱,又不昏沉,定心澄止,则诸异名别意,皆当如箭中的,不必寻弦矣。
若简其定序,则四禅九次第定之学,通而明之,普于世出世间,外凡大小乘者,无不相应。所谓四禅者:即心一境性、离生喜乐(初禅),定生喜乐(二禅),离喜妙乐(三禅),舍念清净(四禅)。复以空无边处定、识无边处定、无所有处定、非想非非想处定,合四禅为八定。及至灭尽处定,统之曰九次第定。然所谓次第者,虽有阶梯渐进之义,但亦非为定法。惟视修学行人,根性相应,或为历阶上进,或为一时之中,出此入彼,或止于一禅,终难进步,或立及于灭尽,而不复返。及夫得至灭尽定者,积久熟练,工力自在,如灰身灭智,入于空寂,则小乘极果于是具矣。但灭尽者,亦唯依住定时间而言其迹象,盖真如自性,本非断灭。真如可灭,即落断见,况自性本非断常之可及。故修定至于灭尽者,犹为中途化迹。出灭尽定,发菩提心,福智二圆,方成正觉。若初发菩提心,即修此定门,则九次第者,适为菩萨地地升进之基,自无大小之别矣。
何谓定学共于凡外?如世间凡夫,精勤一艺一事,或注想一机一境,皆须专精不易。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佛云:"制心一处,无事不办。"人如无专精坚定之毅力,终不能成就世间人事,此即凡夫粗犷定也。复如科学家专心研究一事,思入玄微,虽泰山崩于前,麋鹿兴于左,无稍顾盼。理学家之"思入风云变幻中"时, 更不知天地间复有何事何物。他如读书作画,寻诗觅句,皆须与定心相应,方得佳构。至若宗教家由统一意志,专精信仰,或为祈祷,或作存想,及其至也,靡不忘我忘身,自觉已超拔于性灵之中,发生无比欣悦,此皆为定境所生之现象也。故思想专极,倩女离魂。注想功深,水火可入。举凡画符念咒,种种技术,乃至如催眠、瑜伽之学,皆以专一境性而奏其功。故曰:定为一切共法,非独家之学。凡外诸道,虽不明定理,或不知定之深微差别理趣,而于定之功用,并不依赖于知与不知间也。
佛法之修定,初亦通诸定法,最后以得无漏根本智为归,则非常定所及。修定亦如作诸事业,必得依仗工具而成。人之生存于世间,造作种种善恶诸事业,均仗五官心身而为之,佛法统此心身内外诸法,归纳为六根(眼、耳、鼻、舌、身、意),触对外之六尘(色、声、香、味、触、法),以及实质地、水、火、风,乃至空等。从此演绎,一一法中,产生若干差别不同之法。定其名目,次为分类,共称为八万四千法门。以此尘尘驰逐,如轮之旋转,无有已时。凡修定法,即从此根尘中任取一项,先使其宁静专一,不使散乱,不令昏沉。初则勉强令返,久则不加工力,得纯熟自然,而住于专一之境,此身渐得宁静安谧,此心渐至专精不散。如儒家之先由知止而得定静之境,终以虑(思维修)而后得致知,进于明德之域。佛法亦有同于此历阶上进达于究竟,唯较之更精微耳。
无论入定之门,取何依持,用何方法,而其程序,大体有一定通例。此之通例,若取四禅八定(九次第定)而言,亦可赅而无遗。初禅者,心一境性,离生喜乐。凡修定行人,专精一念,百骸宁谧,制心一处,此外一切尘尘色色,均不足引散此一专精之念,即可得心一境性。住此境久,心身必另有一转变,例如心境不散,寂止清快,如云开日出,天朗气清,自然有无比欢喜发生。但须知欢喜之来,亦是此心觉受所生,不可随之,任其自然,自归消散。如循欢喜而转,则心已不能专一境性矣。如此专一定止,先发轻安。所谓轻安者,此心此身,轻清安适,无与伦比。发起轻安时,身宜调直,忽由顶上微生清凉感觉,贯及全身,暖软如春。当此之时,身体之累,忽然如忘。心一境性,不加工力,自然而至。修定初阶,于是乎立。轻安久久,由粗入细,不若初发时之感觉。但一念专精,色身业力习气,渐渐减薄,六根明利,逾于平时,气质之性,渐渐转变,轻安之力,忽焉增强,转入乐境。此之谓乐,尤胜轻安。如经所云"菩萨内触妙乐",非世间心身安乐所可比拟。如醉如痴,犹不足形容其万一。言之恐落笙蹄,令人耽著,故佛有所戒也。所谓离者,于心身世间善恶、是非、人我、烦恼诸法,自然厌离,不恋世味,心身超脱,胜乐难言;久久功深,乐久明生,即进入二禅定生喜乐。专精一念,忽如弦断,犹截众流,空无边颇,与明显现,进入三禅。空明亦舍,唯此识,似想亦复非想,觉受尚在,心身触乐,入于极微细轻妙之境,安静宁谧,譬如高峰绝顶,万籁无声,晴空万里,片云不滓,由此进入四禅。舍此等等胜境,得清净住,心身两忘,万境顿闲,以往之扰扰胜境,到此皆寂,皆如昨日梦中之事。再舍于此,入于灭尽定境,寂然不动,长劫可超,坐脱立亡,已成剩法。凡此定之次第,若与菩萨明智相应,阶阶进取,即为菩萨地地上升之功德。如唯耽于定,未发智明,纵饶住灭尽定,经八万大劫,仍须转出无生,发菩提心,入正觉智,方得究境。又有以念住为初禅,气住为二禅,脉住为三禅,舍念清净为四禅者,殆为不经之论,乃以功用现得境象,据实验而言之,并可资为参考:未可泥之。
复:厂定中,易起境界。种种魔境,具如《楞严经》等所说,不及细述。须知魔境之来,皆为六根六尘磨荡,引发心气之抟击,如石击火,发此光影,若执为实,或自谓已得胜法,则忘失本心,执著成魔矣。既有外境实在魔障之来,但使此心坚定,不忘本念,不起爱怖诸心,自然自息。若逢此等事,著之成魔,搬弄光影,自以为已得神通,终堕魔道矣。修定行人,到此切记《金刚经》云:"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华严经》云:"若人欲了知,三世一切佛,应观法界性,一切唯心造。"禅宗古德之言:"起心动念是天魔,不起是阴魔,倒起不起是烦恼魔。"简之,若能实验明了一切唯心所造,此心不著任何根尘色空诸法,自然当此魔境,即入清凉地,转魔成佛,则怨亲皆成平等善眷矣,于魔何有哉!
佛法教人,由博地凡夫而至成佛,以教理行果为其一定次第。教须由多闻而坚此信,理须由思而解,行果须由修慧而证得,仅事佛学解诠注疏于义理之间,终如数他人财宝,非自我家珍。故学佛行人,应取知行合一,努力修证,佛法非仅是一种学术思想,乃离于思议,重在证得,实超科学哲学之一大实验事也。学佛行人,动斥魔外之学为非,殊不知魔外之道,皆从定中而误入歧途。矫枉过正,嫉恶如仇,安知彼之视我,亦不犹我之视彼哉!况戒、定、慧三学,为佛遗教之准则。戒德非定难圆,定慧非戒不发。佛经赞叹定德者,亦至多矣。何哉?心如昏散,所持之戒,只乃相似。心一境性,戒德庄严,相用俱足。心空境寂,戒体现前,智慧自发。"净土"之持名念佛,"天台"之止观双运,"禅宗"之观心参究,"密乘"之观想持明,"华严"法界澄观,"唯识"现量趣入,凡此等等,理虽罄竹难书,而其入门方法,要皆以择善而固执,由一门而深入,莫非以定为拄杖,理入于事为梯航也。若不此之求,狂心未歇,自云为正知正见者,不知其可矣!欲修禅定,须广读大小乘及诸禅定经论,及天台、唯识、密乘等法要,兹不繁引。
禅宗与禅定之间
宗门之禅,并非修定之"禅那"。六祖曰:"吾宗以直指人心,见性成佛,不论禅定解脱。"曹溪以下,破斥禅定谓非宗旨者,明且多矣。他如马祖道一禅师,未见南岳让禅师时,在山中习定,让师问曰:大德坐禅,图作甚么?一曰:图作佛。师乃取一砖,于彼庵前石上磨。一曰:磨作甚么?师曰:磨作镜。一曰:磨砖岂得成镜耶?师曰:磨砖既不成镜,坐禅岂得成佛?一曰:如何即是?师曰:如牛驾车,车若不行,打车即是,打牛即是?一无对。师又曰:汝学坐禅?为学坐佛?若学坐禅,禅非坐卧,若学坐佛,佛非定相,于无住法,不应取舍。是以论者,谓禅宗法门,不须坐禅。往昔宗师,皆只须于一机一境上,骤然悟得,即便休去。孰知古人之顿悟去者,在彼未悟以前,都已修习禅定久矣。但观马祖、牛头融诸师公案,如四祖道信、南岳二师之所示者,皆于其久已薰习禅定深处,拨机一点,透出重围。既已悟去,故能得之而休去。休者,一切都息,非泛泛之辞也。后之学者,偶于光影门头,瞥尔一闪,如石火电光,稍纵即逝。或偶得片刻清净之念,便谓是无念之门。从此狂慧(经称乾慧,见《楞严》、《楞伽》等经)勃发,不得定力灌溉,郎当颠狂,丑状毕陈。正如古德所谓:孟八郎(狂妄之意)汉,又如此去也!须知古人言下顿悟者,皆积数十年修持之力,如永明寿禅师所言:"灵丹九转,点铁成金。至理一言,转凡成圣。"即或偶有上根利器,一日之禅定未修,言下顿悟者,亦其宿根深厚,多劫薰修,因缘时熟,立地顿超,安可以泛泛视之?当人于己,是否为上根利器,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德行未圆,切毋自误。古德宗师,如长庆二十年中,坐破七个蒲团,方得一悟。雪峰三上投子,九到洞山。此外数十年胁不至席者,如麻似粟。岂可谓禅宗不注重于修定耶!
既已见地廓彻,定与不定,已成剩语。而佛法威仪,非定莫属。况见地工用。尚有走作者,安能忽此。如仪宴禅师,乘多生修力,悟于现世,犹示常定之迹。《指月录》载云:
衢州乌巨山仪宴开明祥师,吴兴许氏子,于唐 乾符三年生,诞之夕异香满室,红光如昼。光启中 随父镇信安,强为娶。师不愿,遂游历诸方,机契镜清。归省父母,乃于郭南①别舍以遂师志。舍旁陈 (注:①左拜右力 )。司徒庙有凛禅师像,师往瞻礼,失师所之,后郡守展祀祠下,见师入定于庙后丛竹间。蚁蠹其衣,败叶没胫,或者云是许镇将之子也。自此三昧忽出忽入。子湖讷禅师未知师所造浅深,问曰:子所住定,盖小乘定耳?时方啜茶,师呈起橐曰:是大?是小? 讷骇然。寻谒括苍唐山德严禅师,严问:汝何姓?曰:姓许。严曰:谁许汝?曰:不别。严默识之,遂与薙染。尝令摘桃,浃旬不归。往寻,见师攀桃倚石泊然在定,严鸣指出之。开运中,游江郎岩,睹石龛,谓弟子慧兴曰:予入定此中,汝当垒石塞门,勿以吾为念。兴如所戒。明年兴意师长往,启龛视师,素发披肩,胸臆尚暖。徐自定起,了无异容。复回乌巨。侍郎慎公镇信安,馥师之道,命义学僧守荣诘其定相。师不与之辩,荣意轻之。时信安人竞图师像而尊事,皆获舍利,荣因愧服,礼像谢②,亦获(注: ②左人右上夫夫右下心)。舍利。叹曰:此后不敢以浅解浅度矣。钱忠懿王感师见梦,遣使图像至,适王患目疾,展像作礼,如梦所见,随雨舍利,目疾顿瘳,因锡号开明。宋太宗闻师定力,加礼延师,师不赴。特以肩舆迎至便殿咨对,太宗深契。寻即乞归。淳化元年示寂,寿一百十五,腊五十七。阇维白光烛天。舍利五色。
然则,禅宗即禅定下事耶?曰:唯唯,否否,不然!不然!若禅定即禅宗,则禅宗仅为定学中事,何得云为佛之心宗耶!故宗师之破斥禅定,盖为执著禅定者,解粘去缚耳。若知见透脱,凡此两头话,皆非中道言也。故沩山禅师曰:"但贵子见正,不贵子行履。"定与不定,皆行履(工夫日用也,亦简称工用)中事耳;如若未然,能于弹指间坐脱立亡,或驻世不老,皆为外学矣。例如《指月录》载:
瑞州九峰道虔禅师,为石霜侍者。洎霜归寂,众请首座继住持。师白众曰:须明得先师意始可。座日:先师有甚么意?师曰:先师道:休去歇去,冷湫湫地去,一念万年去,寒灰枯木去,古庙香炉去,一条白练去。其余则不问,如何是一条白练去?座曰:这个只是明一色边事! 师曰:原来未会先师意在!座曰:你不肯我耶?但装香来,香烟断处,若去不得,即不会先师意。遂焚香,香烟未断,座已脱去。师抚座背曰:坐脱立亡即不无,先师意未梦见在!
云居膺禅师,曾令侍者,送挎与一住庵道者。道者曰:自有娘生挎。竟不受。师再令侍者问:娘未生时,著个甚么?道者无语。后迁化,有舍利,持似于师。师曰:直饶得八斛四斗,不如当时下得一转语好!
欧阳文忠公,昔官洛中,一日游嵩山,却去仆吏,放意而往。至一山寺,入门,修竹满轩,霜清鸟啼,风物鲜明。文忠休于殿陛,旁有老僧,阅经自若,与语不尽顾答。文忠异之,问曰:道人住山久如?对曰:甚久。又问诵何经?对曰:《法华经》。文忠曰:古之高僧,临生死之际,类皆谈笑脱去,何道致之耶?对曰:定慧力耳。又问:今乃寥寥无有,何哉?老僧笑曰:古之人,念念在定慧,临终安得乱?
今之人,念念在散乱,临终安得定?文忠大喜,不自知膝之屈也。(谢希深有文记其事)如斯等等,禅宗之定门,又复如何?曰:不离禅定,亦不取于禅定也。《大智度论》云:"不依心,不依身,不依亦不依。"永嘉云:"恰恰用心时,恰恰无心用。无心恰恰用,常用恰恰无。"《顿悟入道要门论》上曰:"问:云何为禅?云何为定?答:妄念不生为禅,坐见本性为定。本性者,是汝无生心。定者,对境无心,八风不能动。八风者,利、衰、毁、誉、称、讥、苦、乐是。若得如是定者,虽是凡夫,即入佛位。"若此之定,已非定相可迹。又古德云:"有佛处莫留恋,无佛处急走过。"如船子诚示夹山曰:"藏身处没踪迹,没踪迹处莫藏身。"参此自可通悟,故如古来大德,六祖以次,诸多宗师,平时行仪,咸不以执著禅定为尚也。
又复所谓禅定者,非独指跏趺禅坐而言,如执跏趺禅坐而言定,则四威仪中,独以坐相为法矣。无论宗门或修止观禅定者,要当于行、住、坐、卧四威仪中,处处薰习。宗门则有诸祖语录,教下则有经藏诸修定经典(大小乘中,无不具载),毋待赘言。
近人言及禅宗,动辄以坐禅坐得多少时间,为定其造诣之深浅。则所谓宗门者,乃禅定耳,于宗旨何关耶!此风自元代以来,至今犹未少戢。天下丛席,聚得数十百众,群居禅堂,长年打坐,或垂头丧气,或勾背驼腰,或借此为安闲休息之区,或借以作逃避现实之薮,调身无法,百病丛生,观心无门,永抱话头以终老,方沾沾以此为禅之极则。不知达摩一脉,慧命坐杀为可叹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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