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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妙不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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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释智空

  禅宗,以它源远流长的历史,以它大量生动的传说和奇异精妙的禅语,以它对东方文化长期的深刻影响和对当今西方文化的不断渗透,成了一个深邃、广袤的禅的世界。

  在这个禅的世界里,时而花红柳绿,鼻竖眼横,极为普通,极为平常。时而海底红尘,火中白雪,奇特怪诞,令人惊疑。禅玄远而贴近,平实而空灵,难以捉摸,不可思议,充满了难解之谜,越是难解,越叫人着迷!

  禅对千万人的心灵亲切呼唤:归来吧!别迷途忘返,快回到自身的安宁的家园。禅告谕人们,佛在自身中,此心就是佛,如能识自心,人人都成佛。于是,人们把禅宗又称作心宗。

  唐代有位禅师名叫道林,他居住在浙江绍兴东南郊秦望山中的古宋枝上,与鸟鹊为邻,时人称为鸟巢和尚。他有一个弟子叫会通,有一天领来向他告辞。禅师问他到哪儿去,会通回答说:“我为寻求佛法出家,拜您为师。但是您从不给我说法,如今我要到其他地方学佛法去。”道林禅师说:“若是佛法,我这里也有一点儿。”会通马上就问:“您的佛法是什么?”这时候,禅师从衣服上拈出一根纱絮,轻轻地吹向会通,会通立即醒悟了,不再求奔他方。这就是“布毛示法”的故事。(禅家把这类故事称作“公案”)

  佛性是每个人都具备的,就好比人人身上都有布毛(纱絮)一样。然而在生活中,人们陷入繁冗事务,到处驰走寻求,常常有意无意地忘记、失落了自我,不知道最重要最宝贵的东西应该从自身中去寻找,去发现。禅师把这种现象称为“骑驴觅驴”(骑上驴儿去找驴),浅显易懂的比喻,包含人生的启迪。

  唐宋时代的法律规定,不得“压良为贱”(也写作“押良为贱”),意思是不允许掠夺购买平民作为奴婢。禅师常用压良为贱一语来斥责那些不领会自我为主、到处求教请益的僧徒,这些僧徒当然没有在外掠买平民作为奴婢,然而他们辛苦奔走,东问西求,却不识自身佛性的痴迷行为,恰恰是出卖了自己,把自己从主人降成了奴婢,这不是人世间经常发生的可悲的喜剧和可笑的悲剧吗?

  不仅要发现自我,而且必须充分地重视自我,确立自我在参道过程中的主体作用,这是禅师们常常强调的话题,从印度传来佛教思想的同时,也传来了佛教历史和佛教神话中一大批佛祖和神祗。这批佛祖神祗神通广大,法力无边,天上地下,无处不现,随时可给人们带来幸福或造成灾难。于是,教徒们诚惶诚恐,顶礼膜拜,人格的屈从转成盲目的迷信,心性的懦弱化为宗教的虔诚。就在这样的时候,传来著名禅师德山宣鉴的呵佛骂祖声:

  我对先祖的看法就不是这样!这里没有什么祖师佛圣,菩提达摩是老臊胡,释迦牟尼是干屎橛,文殊、普贤是挑粪汉。

  对先佛先祖痛快淋漓的否定,表现了禅师对自找,对现实人生饱含激情的信心

  唐代慧安禅师道誉远播,中宗皇帝曾请他到宫中说法,奉为国师。有一次,僧徒问:“什么是祖师西来意?”慧安国师反问他:“何不问自己意!”

  多么简捷明快!又多么清新自然!这对于已经习惯了模仿和盲从,习惯了东施效颦和邯郸学步,习惯了把自己依附寄生在他人身上的人,应该是振聋发聩的一声响雷呀!

  有人问缘观禅师(五代):“怎样才是认识了自我呢?”

  禅师回答:“寰中天子,塞外将军。”

  这一答语充溢着重视自己,自我为主的禅的精神。

  重视自我自心是认识和恢复自我自心的本来面目和宝贵价值,并非不切实际的狂妄自大。禅一方面认为人人具有佛性,人人都能成佛,另一方面也指出,人的根器才具是有上中下之分的。了解这一点便能更正确地认识自己,认识自己与周围世界的关系,认识自己在人群中应有的适当位置。正如北宋时清满禅师所说:“堪作梁的作梁,堪作柱的作柱。”

  杨歧派重要传人佛果克勤禅师有一次上堂说:

  我本无心有所希求,今此宝藏自然而至。上是天下是地,左边厨库右边僧堂,前是佛殿三门,后是方丈寝堂。宝藏在什么处,你们看到了吗?

  宝藏究竟在哪儿呢?当一个人充分重视自我,正确认识自我,在大千世界茫茫人群中处于合适的位置,满腔热忱、全副身心地投入工作投入事业,这不正是人们心灵的需要,心灵的宝藏吗?而此时感觉到的平静安逸,舒展无碍的愉悦,不正是宝藏的烟耀闪光吗?

  在我们阅读禅僧语录时,最使人震惊的莫过于禅师在死亡之前的那种宁静旷达了。用“视死如归”一语来形容禅师对待死亡的态度,是绝对没有一丝夸张意味的。唐代法常禅师是这样告别人世的:

  有一天,法常禅师对弟子们说:“将要来临的不可抑制,已经逝去的无法追回。”弟子们大概感觉到了什么,不知说什么好。静默之间,忽然传来老鼠的吱吱叫声。禅师说:“就是这个,并非其他。你们各位,善自保重,吾今逝矣。”说完就去世了。

  以烧佛像取暖而闻名禅林的天然禅师是这样逝世的:

  长庆四年六月,禅师对弟子们说:“准备热水洗浴,我就要出发啦。”洗完澡,禅师戴上笠帽,穿上鞋子,操起拄杖,从床上下来,脚还没着地,就去世了。

  类似的记载在禅师语录和传记中屡见不鲜,绝非偶然。得道禅师在死亡前没有丝毫的惊怕恐惧;没有因留恋人生而引起的痛苦;没有因世事牵累而造成的遗恨和不安。通达从容,不失诙谐,保持了禅的人格、禅的精神的连贯和一致。禅师对待死亡有此共识,出于多方面的宗教和人生涵养,其中有一条,那就是清楚地认识了自我在自然界的适当位置,反映了禅对生命流程、对生死规律地深度认同。北宋时的黄龙祖心禅师就这样说过:

  大凡要穷究生死根源,必须认清自家的一片田地。(自家田地:喻指自身自心)

  禅宗发展的鼎盛时期是晚唐五代。在这段时期,先后发生武宗灭佛、农民起义、军阀割据等重大历史事件。社会混乱,经济衰退,佛教其他宗派都遭受道眼中的挫折,许多宗派从此一蹶不振,趋于消亡。唯有禅宗一枝独秀,系派繁衍,门叶兴旺,精英辈出,声誉大振。当时天下几乎无寺不禅,政界重要人物,上有皇帝宰相、朝廷显贵,下至各地方州、府县官僚,许多人都与禅师有所交往,有的过从甚密,有的为禅所倾倒。影响所及,当时的朝鲜,日本等国朝野也对禅宗产生浓厚兴趣,于是,中国禅传播异域,开国外千年禅风。

  印度佛教从汉代传入中国,竟魏晋南北朝而入唐代,已拥有相当数量的中国信徒。然而,佛教经典卷帙繁多,义理艰深玄奥,戒律细密苛严,修行长年累月,仍使许多人望而却步或畏难而止。禅宗六祖,唐代慧能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提出他的顿悟学说的。慧能指出人性本来清净,见性便可成佛,他在著作《坛经》中反复强调:“一念修行,法身等佛”,“一念若悟,众生是佛”,“一悟即知佛也”,“一灯能除千年暗,一智慧能灭万年愚。”并且指出,不出家同样可以修行,不必定在寺院中。慧能开创的禅宗特别标出“不立文字”,如此一来,实际上就撇开了所有佛教典籍,让人免于皓首穷经之苦。禅师反对僧徒“寻言逐句”,陷于义理诠释和知识见解。曹洞宗开创者之一的本寂禅师有一次对僧众说:全部佛经教义“只是个‘之’字”,像“之”字形那样,绕来绕去,使人不能顿见本性,获得省悟。

  五代后唐的庄宗信重佛教,他亲自邀请休静禅师和其他宗派的高僧入宫说法。庄宗看到其他高僧都认真读经,只有休静禅师和他的弟子不读经,就问:“禅师您为何不读经?”休静用两句诗回答:“道泰不传天子令,时清休唱太平歌。”含有既已省悟成佛,不必再读佛经的意思。庄宗再问:“为什么您的弟子们也不读经?”休静又用两句诗回答:“师(狮)子窟中无异兽,象王行处绝狐踪。”意谓我禅门之中,个个是狮子、象王(佛教圣物),都是不读经而成佛的。庄宗又问:“那么其他大师们为什么都读经呢?”回答仍是两句诗:“水母元(原)无眼,求食须赖虾。”海中的浮游动物水母本没有眼睛,它求觅食物须要依赖虾的帮助,这对那些读佛经的高僧和高僧读的佛经是多么辛辣的讥刺!

  唐代神赞禅师出家于福州大中寺,后外出行脚时遇上著名的百丈怀海惮师,领受了禅法。神赞此时才知道自己在大中寺的受业老师尚未省悟,就回到大中寺。业师见他回来,问他有何收获,神赞说没有收获。业师让他仍做杂务。

  有一天,业师在窗下看经,正巧一只蜜蜂要飞往窗外,急切地撞击着窗棂上糊着的旧纸。神赞看到时机来了,就说:“世界如此广阔,不肯出去,却钻那故纸,一辈子也出不了!”业师一听这话,十分震惊,放下经卷问他:“你上回外出行脚,究竟遇上什么人?”神赞如实相告,业师立即打钟集众,恭请他的弟子神赞为大众说法。这个故事极为生动地反映了当时的僧侣对禅宗和顿悟学说的向往。

  禅宗虽以“禅”名宗,却反对传统的坐禅修行的方式。慧能就尖锐地指出:住心观净,长坐不卧,“是病非禅”!

  南岳系始祖怀让禅师在南岳衡山住持寺院,唐开元年间,有一位年轻僧名叫道一(著名的禅宗大师,后来成了南岳系二世重要传人),修行十分精诚专一,日日在山中坐禅。怀让就问他:“你坐禅图个什么呢?”道一回答:“图做佛。”怀让听了,就捡来一块砖头,在寺院门前的大石上磨起来。道一奇怪地问:“老师磨砖做什么?”怀让一面磨砖,一面回答他:“镜子。”道一感到十分荒唐,说:“磨砖岂能做镜子?”怀让丢下砖头,对道一说:“既然磨砖不可能做镜,那么坐禅又怎能成佛呢!”

  不用长年累月地读经,不用拘束身心地坐禅,当修行者们从这一系列僵硬死板的形式桎梏中解放出来,他们的心灵是多么舒适轻快,多么活泼自在!呵佛骂祖,贬抑佛经(这些佛门中大逆不道的言行),都可成为上佳机语。骑在圣僧像头上,焚烧佛像来烤火(唐代天然禅师的故事),禅林一直引为美谈。

  禅,一方自由自在的身性的天地。

  禅,一座无拘无束的心灵的家园。

  禅,如此随心适性,如此简捷易行的顿悟解脱法门,怎么会不吸引社会各层次的广大的民众呢!

  唐代怀海禅师住持江西百丈山,他规定禅僧必须经常参加劳动,并且以身作则。虽然年事已高,也坚持和众僧一起干活。有一次,一位僧人实在不忍心,悄悄地把怀海老人的劳功工具藏了起来。怀海无法干活,就拒绝进食,他说:“一日不作,一日不食”,那位僧人只好把工具还给了老人。怀海把禅僧必须参加劳动作为寺院制度写入著名的《百丈清规》(又称《禅门规式》),这一作法迅速地推广到各地禅寺,并为后世禅林仿效。

  佛教僧侣长期读经坐禅,势必脱离劳动,依赖政府和施主供养。一旦社会经济恶化,其生活来源便趋枯竭。这也是晚唐五代社会动荡经济萧条时期,佛教其他各宗派纷纷衰败的原因。唯独禅宗自力更生,自食其力,不仅没有被削弱,反而繁盛兴旺。这正体现了禅的大胆革新,重视现实的精神。

  黄龙派第二世传祖禅师曾经说:

  如果单明自己,不悟目前,此人有眼无足;如果只悟目前,不明自己,此人有足无眼。

  我在上文已谈过禅的重视自我的精神,祖心把重视目前和重视自我相提并论,并且形象地比喻成如同眼和足一般的重要,这是极富启示意义的。人如无眼,漆黑一团;人如无足,行之不远。禅之所以能洞察心灵,发现人人具有佛性,能传播于天下,绵延于后世,正是因为它具有这样的眼和足呀!

  有一位住持庐山栖贤寺的禅师曾对僧徒说:

  出得僧堂门,见五老峰,一生参学事毕。

  五老峰,在这里是眼前事物的代表或象征。见五老峰,也就是重视目前。

  禅师经常使用“脚跟下”一语,例如有人问杨歧派创始人方会和尚:“怎样学习佛祖的教说?”方会回答:“脚跟下!”云门宗的重元禅师也要求学生“脚下看取”。这是极其平常通俗的语言,“脚跟下”、“脚下”也就是每个人自己的眼前目下。着眼目前,重视目前,参悟目前,投入日前,也便可达到禅所要求的“应用现前,随处解脱”。

  有个僧徒问崇慧禅师(牛头宗第六世):“菩提达摩没来中国之前,中国有没有佛法呢?”崇慧回答:“没来之前的事暂且别问,你如今的事怎么样啦?”僧徒表示不领会,崇慧又说说:“万古长空,一朝风月。”

  长空万古不变,风月朝朝不同。每个时代,每个人都应当自我为主,立足眼前,参学领悟,这就是禅的要求。

  禅师时常把佛法和世间法相提并论。临济宗的女禅师妙总评论文偃禅师的名言“日日是好日”时说:这句话把佛法和世法都包容无尽。另一位临济宗禅师崇岳说得更干脆:佛法和世法统统都是混合一致的。注重现实,随机应变,保持清醒头脑,在这一方面,禅和世间法是相通的。云门宗禅师怀琏说:“世间法里,迷却多少人?佛法里面,醉却多少人?至于不迷不醉,应该是什么人的态度呢?”答案不言自明,无论对于佛法还是世间法,都应当保持现实的、不迷不醉态度的,应该是禅者。

  禅,是几十代(其中有许多人中英杰)用了十几个世纪的漫长时间精心构筑的精神世界。此世界植根于深远而丰富的华夏文化,也溶入了同样深远而丰富的印度文化。它流光溢彩,博大精深,蕴涵着令人叹止的宗教智慧和人生智慧,洋溢着东方文化特有的风范、情致和魅力。

  对于这样一个禅的世界,自然不是作为序言的一篇短文所能够详细探讨的。这篇引文所介绍和论述的,只不过是一个现代僧人用现代眼光来观察禅的一些思考和体会,着重于禅对今人的启示,仅供读者参考而已。

  最后,引用古往今来历代禅师常说的几句话作为本系列丛书的开篇语: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领会意旨,一切自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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