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宝论57、出家

  僧宝论57、出家 (附 我的出家因缘 之七)

  我是1973年生人,是70后。出生时正值文化大革命的中期,那是个彻底根除宗教信仰的年代。即使1982年国家出台了恢复宗教信仰自由政策,我们仍旧没有享受到文化传承带给自己的信仰恩惠,因为根本没有信仰。

  进入九十年代,我对佛教的信仰已由吃斋、坐禅发展到决志出家。尤其阅读过《虚云老和尚全集》、《憨山大师梦游集》、《守培全集》等佛教著作以后,我进一步发现了理想的佛教与现实存在差距,于是一种愿望油然而生:正是因为佛教不完善,我才应该出家。

  1992这个年份,对我们全家来说,真是万分难熬。父亲因参加建设国家水利工程落下的血吸虫病,从十年前拖成这时的肝癌晚期,只剩几个月的生命光阴。姐姐已经快要出嫁,弟弟十二岁,刚进初中,已经供不起上学;全家从上交万斤粮的光荣农户变成此刻的贫无分文,负债累累,已经没有信誉再从亲友那里借钱为父亲治病。奶奶因常为父亲流泪而忽然双目失明……真是家废万事哀,谁都是满脸愁苦,谁都是惶惑不安。命运让一家人提心吊胆,谁也拿不起勇气来面对。母亲万般无奈,但除了痛苦绝望又有什么办法?

  所有农村男人肩扛手举的重体力活都得母亲一人承担。每次学校放假回家,我都想拼命替母亲多承担一点,可但凡重活母亲都截住不让我干,还笑着表扬说:“懂事了,妈高兴。但骨头没长硬,长大再干。”肩上的担子被母亲接过去,一股莫名的哀伤涌上心头,令我吞声哽咽。即使这样,母亲除了背地里抹泪外,从未当我们面哭过。姐弟之间谁都明白,母亲在鼓励我们坚强。

  父母亲都在竭力追求一种基本的幸福,那就是团圆。哪怕人快断气了,家快破碎了,一家人仍在为珍惜团圆的幸福而挣扎。出家的决定真的没法提出,但我知道,若不是决志为承担佛法生命而来,这样的家庭我有什么资格去想出家?当然,是否我出家就一定能承担佛法的生命?迷茫中并没有人能告诉我。即使我要出家,哪个寺庙能要我,也全然都是未知的。永远忘不了炎热夏季的那一天,父亲停止了医院的治疗,回到家里,挨向最后的光阴。母亲耐着酷暑,在农田忙到很黑才回家,马上把饭做熟,伺候奶奶吃饭、洗完澡,才来替换我照顾父亲。

  父亲平日很痛苦,需要不停地有人帮他翻身。可这一天,他平静了,精神很好地与母亲耳语,嘱咐母亲:“要成全孩子出家,这事孩子自己不敢提。孩子会出息的。”母亲拼命抓住父亲的手,满眼都是泪。不久,母亲安慰完父亲,出门换水,我握着父亲的手,他的呼吸渐渐停止。我握紧他的手,疑惑地寻找父亲到底去了哪里,可这双手开始变得铁一样冰凉,从此永远也没有答案。脑海里刹那闪过与父亲十五月圆在乡间小路上散步的情景,闪过童年骑在父亲背上大雪天回家的情景,闪过手握着红甘蔗与父亲在照相馆合影的情景,闪过打谷场上半夜跟父亲守夜的情景……这一切都无情地远去了。我不明白为什么记忆如新,人在面前,父亲却永远不能醒过来。我很想找他,可除了家人的呜咽声,我什么也找不到。

  母亲冲进房间,拼命握住父亲永远放下的双手,终于在我们面前不顾一切地哭了出来。那凄烈嘶哑的长哭与哀号倾诉着她与父亲数十年患难相扶的辛酸,苦苦争取着她对可怜一生的父亲的再次挽留。父亲再不能回应她了,母亲跪着走到老泪流干的奶奶身边,惊魂未定地问:“妈,他怎么不理我啊?求您让他说句话吧。”母亲“扑通扑通”磕头求奶奶……奶奶一把搂住母亲,哭道:“孩子,他走了。”母亲推开奶奶,惊魂未定地走到我面前,乞求般地问道:“孩子,你也要走吗?”我哑口无言。

  东方终于露出了亮光,赶来帮助处理丧事的叔叔们前后不停地忙碌,分配给我的任务是骑着自行车向主要的亲戚通知父亲已经过世。已经有多少天没吃饭,没喝水,自己根本不清楚,这个哀伤的世界几乎让我失去了知觉。我受过的教育和熟知的伦理,现在一切都忘记了。骑在自行车上,莫名地哀伤一阵阵扑上心头,泪水一直笼罩着双眼,使我看不清自行车是否还在正路上,也弄不清是什么力量让自己骑行十多公里到达亲戚家,见到叔叔们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说话。凌晨的冷风足以让我头脑清醒,可那时的世界是如此的梦幻,使我没有力量重新回来。

  我在一个深夜不辞而别,背包里只有一套《守培全集》。那个黑夜,我不知道哪家寺院或哪个好人会收留我,但我拼命往前赶,只要能离开这个家,只要与它的方向相反,越远越好。泪水丈量着离家的路,我知道,母亲没有表达反对我出家的意见,那不是母亲的胸怀,而是父亲的遗愿。前路没有月光,漆黑的夜里我找不到停留的理由。虽然四肢无力,记忆模糊,但唯一支撑的信念就是越远越好,越远越好。虽然正在背离着俗家,但家却是我走出家门而走向佛教的无尽动力。离开是为了佛教,也更是为了父亲、母亲的家。

  在路上,我不敢回想母亲,不敢回想我在这位没有文化的母亲怀中接受的人生第一课,不敢想她没有华贵理想而却拥有的朴素希望,不敢想她用全部生命哺育的希望猛然间化为绝望……唯一敢于断言的是——出离,绝不是因为受了刺激,而是为了寻找希望。从此,至少八年,我断绝了与母亲及家人、朋友的所有联系。忘掉一切,我做了出家人。

  就在同辈孩子们为考入理想大学喜宴宾朋时,“你的儿子当了和尚”的问题时常让母亲深感窒息。在人们的认识中,当了和尚绝对是最没出息的选择。母亲无法与人辩驳,佛教有什么好,她不知道,佛教为什么受蔑视,她也不知道。总之,因为她是一位和尚的母亲,她就要承担所有人对和尚问题的质疑乃至嘲讽。十多年以后,有知情的人告诉我:“你出家走了以后,你母亲很体面地嫁出了你姐姐,你小弟就辍学了,十二岁务农,干重体力活。”有一回,赶着牛去平田,大水牛不听话,突然奔跑起来,他提着农具,奔跑不及,一尺多长的铁齿刺穿小腿,拉出好几寸宽的大口子,整个人被大水牛向前拖行了好几丈远。他停下来以后,害怕母亲看见脚上的伤,自己拔出铁齿,用长裤盖住伤口,家人从一路的血迹才知道他受伤。他回家见到母亲的第一句话就是:“妈,我们家永远不要再种田了。”

  又有人告诉我:“你走后,你母亲打起了一个行李包,一个人出门挨个寺庙去打听有没有你。南来北往的僧人,只要有从附近经过的,你母亲都要去供养,因为有可能找到你。”在那个没有佛教信仰的地区,母亲和家人承受的羞辱与讽刺是常人难以想象的,“祖上无德才儿子出家”,“夫亡子离,家被她败了”,“她让儿子信迷信去了”……我出家过上了僧侣生活,可还有一个人,也过着近乎出家而受尽洗礼的生活,她“受尽天磨”,她不是“铁汉”,她只是住在世世代代背负历史发展车轮的农村的,那位谁也不知道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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