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即心即佛”到“非心非佛”:南禅美学思想嬗变轨迹(五)
五
我们从前面对马祖道一及其门下“即心即佛”说的美学意蕴的考察和分析中,可以清楚地看到,洪州宗对慧能所创立的南宗禅有重大的发展,对南宗禅门人所普遍认同而且经常使用的著名命题——“即心即佛”作出了新的诠释。同时,我们也可以清楚地看到,在慧能—神会的禅学及其美学思想中,由于存在着对心性本源作净染的二元分别的影响,在主要注重现实世俗人心与并未忘怀自性清净心之间犹豫徘徊,因而在终极境界、佛性理论、修行方式以及审美境界观、审美本体观和审美体验观中存在着不可避免的矛盾,这从一个方面表现出以慧能、神会为代表的前期南宗禅在从早期禅宗向中国式禅宗过渡中的种种特点。
在中国禅宗史和禅学思想史上,“南能北秀”时代是早期禅宗向中国式禅宗过渡的重要阶段,无论是慧能的禅学思想,还是神秀的禅法理论,都带有在这一过渡时期中不可避免的色彩;当神秀于神龙二年(公元706年)、慧能于先天二年(公元713年)先后圆寂以后,禅宗便进入了神秀弟子普寂、义福与慧能门人神会、本净的时代。慧能门人和神秀弟子虽然进一步承传和发展了“南能北秀”的禅学思想,“南能北秀”之争也进而明朗和激烈,然而他们仍然没有摆脱其过渡时期打上的烙印。史实证明,无论是神秀还是慧能,他们都没有离开东山法门的轨道,他们只是从不同侧面继承和发展和弘忍的禅法。如果全面剖析他们的禅学思想,就会发现,他们都还没有摆脱人性与佛性、污染心和清净心的二元分别,他们都是与马祖道一开创的洪州宗之后的彻头彻尾中国化的南宗禅有着重大的差别(笔者将在《“南能北秀”美学思想异同论》中进行考察)。从早期禅宗到马祖道一开创的洪州宗之间,有着一个相当长的过渡时期。其中以神秀为代表的北宗禅是这个过渡期的第一阶段,他们以“心”为根本的禅思想已使禅法逐渐由外在的形式向内在的感悟倾斜,从而把息妄显真的动力、过程、结果全都压缩到了灵府,使禅修行变成了纯粹的心灵体验、心性自觉;而慧能开创的前期南宗禅则是这个过渡期的第二阶段,它把般若“空”观引入修行实践,从而把心性自觉、心灵体验又提升为一种自心自悟式的刹那间的自我肯定,给后来的洪州宗取消修行转向自然逍遥打开了一个通道〔53〕。
如果我们回顾一下历史,更可加深对这一问题的理解。在从早期禅宗向中国式禅宗的过渡期中,即在7世纪末至8世纪上半叶的近半个世纪的时期内,神秀一系的北宗禅盛行于京洛地区。在北方“气焰熏天”〔54〕,“两京皆宗神秀,若不淰之鱼鲔附沼龙”〔55〕。时人夸说“普寂禅师,名字盖国,天下知闻,众口共传,不可思议。”〔56〕可以说,神秀一系的北宗禅实际上成为当时朝野及僧俗所公认的正统禅法,因而始终处于禅宗正脉的地位。相比之下,当时慧能的活动尚局限于岭南一隅,在他去世(先天二年即公元713年)之后20年中, 其禅法也默默无闻。中国禅宗初创于道信(公元580—651年),基本完成于弘忍(公元601—674年)。由于弘忍据以传法的冯墓山在双峰山的东去处,故称之为东山,弘忍的禅法也因此而称为“东山法门”。弘忍门下弟子甚多,但真正能弘扬东山法门的只有法如(公元638—689年)、神秀(约公元607—706年)、老安(公元584—708年)、玄赜(生卒年不详)、智说(公元609—702年)、慧能(公638—713年)等六人。其中,法如、老安、神秀、玄赜活动的范围是当时唐王朝的中心地带(是现今湖北北部和以洛阳为中心的地区)。他们大体上承传了弘忍的禅法而成为东山禅法的主流,在僧俗两界都拥有众多的信奉者。弘忍于咸亨五年(公元674年)圆寂之后,至垂拱二年(公元686年),才确定了弘忍弟子法如在少林寺的法主身份〔57〕。法如于永昌元年(公元689 年)离开人世。在11年之后,久视元年(公元700年)武则天在嵩山召见老安,在老安推荐之下,武则天遣使迎请法如的同门神秀(时神秀已年过90),神秀于第二年即大足元年(公元701年)到了东都洛阳,住于内道场,受到特殊礼遇,武则天时时向他问道;到中宗即位,更受礼重,被“推为两京法主,三帝国师”〔58〕。神秀于神龙二年(公元706 年)去世,有皇室后宫参与的丧事,办得极其豪华隆重,中宗亲自送葬至洛阳午桥,又赐谥号“大通”。其弘忍师门,立即身价百倍,在中宗、睿宗朝,老安、玄赜曾相继被诏入京,神秀弟子辈如普寂、义福也一变而为国师(在他们逝世之后被赐谥为“大照”、“大智”),神秀所传之禅法,随之也上升为官禅,北宗法系也被公认为禅宗之正宗所在。
在北宗禅法“气焰熏天”之时,弘忍的另一弟子慧能却局限于岭南,其禅门一系在当时没多大影响。实际情况是, 从咸亨五年(公元674年)弘忍圆寂至永昌元年(公元689年)法如去世的16年间, 慧能都隐遁于岭南,不曾开法收徒;在法如去世之后,他才出山受具足戒,很快引起了人们的注意,不久到韶州大梵寺说法,由弟子法海记录而成《坛经》,翻开了禅宗史的新的一页,但其传法活动仍局限于岭南地区;在慧能于先天二年(公元713年)逝世之后的20年间, 其禅法也未引起多大震动。至开元二十二年(公元734年)正月, 慧能弟子神会在滑台大云寺无遮大会上向神秀一系发出挑战,这诚然是禅宗史上的大事,但这次大会“并没有对北宗产生直接影响……虽然应该说神会的排斥有一定作用,但北宗真正的衰落却还远在此后”〔59〕。就是在神秀弟子义福、普寂圆寂之后(他们先后于滑台大会后的两年即736年和五年即739年去世),他们的弟子即神秀的第二代门人,也一样在僧俗两界享有很高威望。总之,北宗禅在8世纪前半叶仍然十分火红兴旺, 并未因神会等人的攻击而烟消云散。慧能、神会一系南宗禅此时却处于蛰伏状态。直至唐贞元、元和年间(公元785—820年),马祖道一创建的洪州宗以极其迅猛的势头崛起,道一弟子鹅湖大义、兴善惟宽、章敬怀晖先后深入朝廷,使“两宫崇重,道俗宗仰”〔60〕,从而使南宗禅成为当时南北方首屈一指的佛教宗派,马祖禅法成为南宗禅的不二法门。
从前面简略的回顾,可以说明在从早期禅宗向中国式禅宗的过渡期中,以神秀为代表的北宗禅始终处于禅宗正脉的地位。他们的禅学思想在承继弘忍禅法的时候,都非常关注心灵的清净,把此作为修行者由人性而转向佛性的根本,但他们更强调心灵的清净是由心灵的自觉来实现的,使禅修行逐渐由身而心向心灵化转换,使禅方法逐渐成为一种心灵体验。慧能则进一步把这种心灵的自觉自悟向前发展和提升了一步。但慧能—神会一系禅学及其美学思想仍然没有摆脱其过渡时期所打上的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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