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心明月 1.禅的艺术

  禅的艺术

  蛹与蝴蝶

  禅,往往以「无相、无念、无住」的形式显现,故大众多从消极无为或超然不动的角度来了解禅。好似禅是远在天边、或高出云表。但其实禅更可近在身边,甚至贴在胸前。

  今天在拜佛时曾说:当一只虫变成蛹时,似奄奄一息;但它却是变成蝴蝶所必经的过程;而变成蝴蝶后,就能翩翩舞春风,悠游于太虚之际。故用「无相、无念、无住」的修行方法,是变成蛹的阶段;而变成蝴蝶后,悠游于太虚之中,即是今天所要讲的主题──禅的艺术。

  物体三相

  世间的物质可概括分为三类:即固体、液体与气体。固体,大家都很熟悉,像桌子、椅子就很醒目地在那边,跟大家招手。固体很有用,这大家都知道;可是固体:一、有相当的局限,体积那么大,同时位置更是固定不动。二、它也很脆弱,最初似很坚强,但当压力或冲力超过其极限后,它不只变形,也会被破坏,甚至不可能再恢复原形。其次液体:它体积虽还固定些,可是形状和位置就没那么确定,常向四方扩散;它外表虽似柔弱,但实际上却坚韧无比,古诗日:「抽刀断水水更流。」你用再大的压力或冲力,它都无所谓。至于气体,更是缥缥缈缈,所向无碍。

  固体很显眼,大家都看得到;而气体渺渺茫茫,很多人都不重视它的存在;所以很多人都宁可当固体,而不愿当气体。但当固体不只将有很大的局限,也必将有更多的烦恼。因此,禅的修行,就是要将自己从固体的执着,转化成气体之轻灵。故这几天的开示常道:要用炸弹把心炸个粉碎,否则至少用「快刀斩乱麻」的方式,把心刴个稀烂。其实这不是要毁掉它,相反地是要使心变得更清明、空灵,更有弹性空间。

  广角镜头与长镜头

  人主要有两种思考方式:一是理性,一是感性。理性就是去了解世间万物生化的道理,所以理性的人必具有相当广泛的视野,以一切道理皆是从森罗万象中归纳出来的。这好比摄影中的广角镜头,能一口气把远山近水全收纳进去;可是它也有个缺点,因为内容太多了,反而会失去重点,觉得看来看去都差不多。所以理性的人往往较为刻板,甚至觉得人生挺乏味的。

  而感性的人刚好相反,视野很局限,只能对当前的境界起觉受。这又像摄影中的长镜头,能够避开远山丛林,而只看到树上的一只小鸟。甚至像显微镜,能把蜜蜂的一只脚看得好大。故感性的世界挺有味的,时时有新的发现、有新的兴趣。可是感性有它最大的缺憾,就是「见树不见林」,局部虽看得清楚,但大体完全不知!此一步是这等光景,然下一步呢?也许就是悬崖峭壁哩!在无常的世界里他完全失去掌控的能耐。

  既成为一个人,你将如何抉择呢?为一理性者!为一感性者!或介乎其间呢?如就摄影而言,那当然是「无限级的伸缩镜头」最好!须开阔时,可开拓成无限的宽广;要细致时,又可观照得无限的清明。而一般人的心就是没有办法,理性者就是固执不通,感性者就是娇柔不定,因此,总免不了有冲突烦恼。而禅的修行,就是要练我们的心,使它由僵硬、局限、执着、垢染,而变成柔软、开通、清朗、轻灵。简言之,就是由固体变成气体;由固定的焦距,变成无限级的伸缩头。

  拿捏好角度

  禅的修行炼心,其次有「善巧调整自己的观点」。仍以摄影为喻,用相同的相机,在相同的地点,有些人能拍出很好的作品,有些人则不然。这乃为取景的高明与否?以高明者能拿捏得最好的角度,即使在很平凡的地方,仍将拍出优美的照片;而不善巧者却往往在风景秀丽的佳境,仍拿不出出色的作品来。人心亦然,同处于这个世间,甚至针对相同的事件,有的人欢喜抓狂,有的人悲愤填胸,有的人消沉无奈,有的人视若无睹,此皆为所摄取的角度不同也。所以很多时候,我们不需要去改变这个世界,而只要稍稍调整个角度,画面便大不同矣!但很多人的心却固执不通,明明丑得要命,他还死抱不放。

  景深的调整

  禅的炼心,再以摄影为喻,乃有「景深的安排」。如拍一朵花,为了凸显花的主题,我们希望景深短些。相反地,如拍山峦起伏、草原无限,则希望景深深些。世间事亦然,有时如公司应征人才,我们会要他写履历表,而且愈详细念好,最好把这一生的录影带全交出来,我们才好了解他的底细,以作为录取的参考。有时我们要对未来,作长远的规划──五年、十年、二十年,甚至下辈子,这「景深」乃取得太深远。

  但有时候,我们却又不然。比如应征,也许你看他五官端正,还像个好人,于是就录取了。如果每件事都必调查个水落石出,那一碗饭端上来,你未及调查清楚前,就已饿死了。因此罗蜜欧一看到茱丽叶,在来不及确认她的身份前,就已深深爱上了她。

  这「景深」的深浅,在佛教有时讲「三世因果」,从过去世,甚至无穷的过去世,一直延续到无穷的未来世,这景深够长远了吧!然有时佛教──尤其是禅宗,却强调「安于当下」。所谓「不思着(前),不思恶(后),是明上座本来面目」,这景深又够短了吧!至于当境界之前,该取什么样的景深最合宜,这便是智慧的巧拙。很多人大概都是用「傻瓜相机」,所以就无法变通。

  人生何处有净土

  我们学佛修行,是为了解脱;而求解脱是为了人生苦啊!然人生真有这么苦吗?前几天还有人如此问我。我说:「人生虽不是挺有趣的,但也苦不到那里去!最重要的是不要自找苦吃。」这问题就像问:「这个世界美不美?」对一个只有「傻瓜相机」,且技术又不甚高明的人而言,要美确是困难!然对一个装备齐全,且技术又高明者,则左右逢源,处处都是仙境。

  对一个摄影行家,他经常能拍出很完美的画面;请问他会不会因此迷恋执着?不一定!有的还会,有的则不然。因为他很清楚这些画面是造幻出来的:说假非假,因确实是拍照后冲洗出来的,而非暗房特技所拼凑成的;说真非真,因很多人在现场还看不到。

  我曾认识一个人,他的胃口特别好,每次见到合口味的菜上桌,立刻眉开眼笑,食指大动;吃下两、三天后还怀念不已!后来我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你是否明了,你为何这么好吃吗?」他吓了一跳不作回答!我说:「那是因为你只会吃不会煮的关系,如果你是善于烹调者,则任何你爱吃的,都能马上变现出来,则几次后也就平淡了,还有什么好贪恋的。」因此,欣奇好异者都是可怜虫,因为他们只能等待,等着这个世界变好。而真有智慧能耐者,则时时处处皆可随心变现出来,那他还有什么好贪恋的呢?

  修行与悠闲

  修行到最后,其实也只是「梦幻与游戏」而已!既一切是梦幻,也一切是游戏。既在梦幻中游戏,也在游戏中造幻。因此,禅的修行,最初是很严谨的盘腿、数息、参话头;而传到日本后,却演成花道、茶道及庭园艺术来,很多日本文化跟禅都有甚深的渊源。我们不禁怀疑道:佛教不是四大皆空吗?禅法不是无相、无住吗?怎搞出这么多浑头来?这是放下,还是放不下呢?

  我说:「那正因已一切放下,才得如此。」如果一个人失恋了,你请他吃饭,他还吃不下哩!请他听音乐,那来这份心情!都世界末日了,还胡诌什么?或一个人瞋心正重,正想杀人放火,那又如何创作呢?因此,真正的艺术创作,皆为无心之举。正因一切放下了,才能悠游自在的喝茶;否则如今日,大家都忙得要命,急得要死,日本那种茶道能喝吗?茶未入口,已急得一身是汗!

  认不认真

  梦幻与游戏,既是生活中事,也是修行中事;是世间事,也是出世间事。所以有人说:「人生不必太认真!你认为呢?」「是的!不必太认真,因为只是梦幻而已!能认什么真呢?」太认真了,反而只是造业烦恼。但也不能不认真,否则将随无明、习气和众生的共业,而纠缠不清。或当羔羊,或成无头鬼也!

  前于摄影的学譬喻中说:「必装备齐全,且又技术高明者,才能左右逢源,拍出完美的画面。」但要装备齐全,且技术又高明,还得下一番苦功才行!所谓「装备齐全」,意指必先涵养深深厚,且有广泛的知识见地才行,否则如何有「无限级的伸缩镜头」?如何方便从各个不同的角度,去观察芸芸万象?其次「技术高明者」,意谓心已修得非常敏锐、非常调柔。如一意外发生了,很多人因耐不了冲击而使心受伤、破碎了,此皆为心太钝而来不及调整。若心能像液体或气体般的轻灵,则何伤、碎之有?有的人一生气,就是一、两个月,此都为心太刚强难驯故也。而心之所以刚强难驯,又因业障、习气未消;因此,更要用禅修的法门,来降伏此刚强闭塞的心。

  不尽有为,不住无为

  如已用正见、正思惟,建立起深厚广泛的学养,又已用禅修方便调巧此心,则你已非命运「车轮」下的茧,已非「郁卒」待命的棋子;而是翩翩舞于春风的蝴蝶,是造化生机的舵手,这时还有什么好认真的呢?或有人问:「不是当发愿度众生吗?」其实真菩萨那有这么多操心事呢?但当还示现于人间时,也不可能完全没事,也许还正方便说法,但他心中却从不当它一回事,所以《维摩诘经》有言日:「不尽有为,不住无为。」即此之谓也。

  最后我们引用《论语》的一个故事:有一天,子路、曾晰、冉有、公西华,皆侍坐在夫子边。子曰:「你们常叹──心志有谁知,现在不妨说说,你们各有什么大志?」子路一马当先,率尔答道:「千里之地,夹于大国之间,既遭争战,又逢年荒;如我理之,不到三年,保证百姓皆崇礼尚义,忠勇卫国。」夫子听了含笑不语。其次,冉求曰:「方圆六七十里之地,求也治之,三年后,可使知礼好乐,以待明主!」公西华曰:「当愿在宗庙事中,能衣冠楚楚,作个小相也!」最后曾晰却说:「如我只愿在春风花开日,秋月圆明时,找几个同参道友或年轻知己,到河边洗洗澡、唱唱歌,然后再回凉亭里,泡泡老人茶,聊聊天南地北。」夫子谓然叹曰:「好啊!超身三界外,不落五行中。天下能有几个似你这般悠游自在的呢?」

  所以禅的艺术,最后是不落「有无」间,三界十方,出入自在也。故诸位如果你是发愿要开悟、要成佛、要行菩萨道、要广度一切众生;那请你莫入此禅堂,我保证误人子弟的。但如想成为目中无人、心中无事的玩家,那就一齐来参究此「寤寐一如」的「游戏三味」吧!

  民国八十二年九月二十九日,讲于龙善寺禅五,杜英蕙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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