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觉知烦恼

  心的诗偈 -- 信心铭讲录

  圣严法师

  九、觉知烦恼

  欲知两段,元是一空。一空同两,齐含万像。

  这四句是在讲没有分别,但在没有分别之中却又清清楚楚有所分别。

  在修行的过程中发现自己愈脏、愈坏、愈可怜、愈可恨、愈可怕愈好。为什么?因为修行就是检查自己,愈明了自己愈知道如何往前走。

  我随着国民政府的军队离开中国大陆,来到台湾。当时局势一片混乱,我们的部队就挤在一栋楠木仓库里,吃、喝、拉、撒、睡都在里面。仓库里没有窗户,也没有电灯,晚上看不见上厕所的路,许多人干脆就地拉撒。那些夜间到外面上厕所的人,在摸索往返的途中踩在粪堆上,自己根本不知道。要到天亮时才看清楚到处是秽物。当看到秽物的那一刻虽然觉得骯脏、 心,但总比在黑夜中完全看不见的情形好得太多了。

  从未修行的人就像在那间黑屋子里一样,不管走到哪里都会踩到秽物。来打禅七就像心里的明灯慢慢亮起来,也许只照了一下,但知道哪里有秽物,踩到的机会也就相对地减少。因此,发现自己问题之所在是好现象;但若发现问题就嫌恶自己,不懂方法的乱整一通,那又只是为自己制造更多的问题。

  修行就像修路,工人把路面挖开是为了修理埋藏在里面有问题的电缆或、瓦斯管或水管,修完之后再铺回去。所以修理时将路面破坏,好象比原来更脏乱,修理完了铺回去之后,表面上看起来跟以前完全一样,其实已大不相同了。同样的,在修行的过程中能挖掘出自己的缺点、问题时,对自己是非常有用的,而这些问题又确确实实存在。所以要从「有」处来看「没有」。

  当发现自己障碍很多时,如打坐用方法时心不容易集中,腿痛得要命,睡眠不足……这些全是问题。但是,我们也得知道,原先腿并不痛,只是在打坐后才痛,伸伸腿就又不痛了。因此,当腿痛时,要观腿本来是不痛的,所以根本没有痛这回事──若这个痛是真有的话,不打坐也会痛,或者打完坐以后还会继续痛下去。

  另一个问题就是:用方法而心不能集中时,便觉得自己的心为什么老是不能集中。虽然如此,但是我不相信在这几天的修行、打坐中,心老是不能集中而全在打妄想的,至少有一点时间是在方法上,否则你们早就打道回府了。所以,只要能用上方法就表示心散乱的现象其实不是真的。因此,心散乱时不须害怕恐惧,因为那是假的,不是真的。

  从散乱变成集中时,集中心就是真心吗?当然不是。如果心真能集中就不会散乱了,可见散乱心和集中心都是不真实的,既然这些心都不真,那就表示「无心」了。既然本来就「无心」,那我们修行很容易成功呀!虽然我们现在还没到达「无心」的阶段,但知道没有「心」这回事,我们的信心也就建立起来了。目前我们只要有信心就好,是不是达到了「一心」或「无心」都没关系,只要相信「散乱心」、「集中心」、「一心」都是假的,自然会精进用功而又不急躁、不失望。

  我见过一些人在打了一次禅七之后就说:「我的心这么乱,再怎么用功也没用,算了,不修行了。」这种人是没有体验到或没有相信:不成功并不是该令人失望的事,修行不得力并非就是失败,而只是时间未到。就像爬山爬到一半而没继续往上爬并不能说就是失败,只要继续爬到山顶就成了。有一次我乘车上一处高原,一路开了几个小时,已经离开地面两千尺了,但我觉得好象还在平地上,就问司机:「我们还在平地上吗?为什么没看见山呢?」司机说:「我们已经到山顶了。」我说:「可是我没有看到山啊。」他说:「是啊,我们是缓缓的一路爬升,所以感觉不出来。」从「有」看「空」是从修行的立场来看,所以应该具备信心,日久功升,一定有成。

  现在我们再从「空」看「有」,前天我们这地方下了雪,现在雪没有了。现在没有雪,是不是就是没有雪呢?雪是从天上下的,你现在上天去也找不到雪,但不能因此说天上没有雪,因为雪就是从天上下来的啊!你说现在没有雪。对,没有错。但是也许过几天下雪了。过去天上下雪,将来天上还会下雪,只是天上现在没有雪,不能说现在看不到就没有。不能执着这样的空。禅宗有则公案:有位老婆婆长期供养一位禅师,有一天老婆婆决定试试他的道行,看他开悟了没,就交代年轻漂亮的女儿送饭时趁机抱一下和尚。女儿照她妈妈吩咐的做了,禅师没有任何反应。第二天,老婆婆亲自去问禅师:「你觉得我女儿如何?」他回答说:「枯木依寒崖。」老婆婆一听,马上用扫帚把他轰走,并说:「我二十年只供养个俗汉!」同时放一把火,烧了给和尚住的草庵。虽然这个和尚道行高深,但还未体悟到禅,因为他执着于空,而否定了有。

  在禅七中,当你的心依然散乱时,我要你集中心力于正在做的任何事,自己的每个动作都要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当你到达集中心时,就可能不知不觉进入下一个阶段:吃饭的时后,不知道在吃甚么;走路的时后不知道在那里走;看到人的时后,不知道看到的人是谁。不过你依然是跟大众一起作息,只是顺着生理和周遭的环境自然去动作,而不知道自己在做甚么,完全是心无二用,专心在方法上。进入了大疑团。这时用功的情形就成为自然的修行,就像皮球从非常平滑的山上往下滚,一路到底。到了这种程度,自己不需要修行,而实质上已觉得很好了。这是修行过程中从「空」而「有」的情形:感觉上是「空」,其实是「有」,因为它在感觉、思想上是没有的,其实它的心是有的。

  第三个层次就是回到完整的知觉。这时和第一个层次不同的是:不再有任何散乱的念头,吃饭时就是吃饭,睡觉时就是睡觉,不多不少。

  如果修行时遇到方法不见了,觉得自己无事可做、身体好象也没有了,这时,可能有两种情况:一种是负面的,就是懒散,什么事也不想做;另一种是正面的,表示正在用功修行,方法用得很好,就像优秀的骑士骑上快马时,骑士已与马合而为一,而忘掉了马的存在。

  再一种就是悟后从「空」看「有」。有位徒弟问禅师:「师父,假如许许多多情况同时出现在面前,这时您怎么办呢?」意思是说:「这个地方失火、那个地方跳舞、那个地方杀人、那个地方老虎来了,处身如此多情况景像的环境中,一时之间,你如何应对?」──当然,这是我的解释。那位禅师只回答:「红的不是白的,青的不是黄的。」是什么就是什么。但如果他看到什么就是什么,那不就和普通人一样了吗?与普通人不同处是他不会慌张。

  宋末有位无学祖元禅师,元军来时所有人都逃走了,只有他没逃。元将看到庙里面只有他一个人,就把他捉去问话:「所有的人都逃跑了,你为什么没逃?一定是想做对元军不利的事!」禅师回答:「我不需要跑,。如果我应该死,到任何地方都会死;如果我不该死,就算你们来了我也不会死。」将军接着问:「难道你不怕死吗?」禅师说:「我当然不希望死,但如果一定要我死,那也就认了。」将军说:「好!现在我就杀了你!」禅师就说了两句话:「珍重大元三尺剑,电光影里斩春风。」元将终于有所警悟,没有杀他。

  开悟以后的「有」不是自己有,而是一切都有,只是自己没有。既然没有了自己,当然连头、身体也都没有了。所以,杀是将军的事,不是禅师的事;禅师的头虽被砍了,却与禅师一点关系也没有。或许你们认为这位禅师大概是想自杀,我认为他并不想自杀,因为如果他想自杀的话,那表示他自认有个身体存在。因此,不管「空」或「有」,从「空」可以看「有」,从「有」可以看「空」,「空」与「有」之中两边都有,两边也都没有,亦即两边都是「有」,那两边都是「空」。懂吗?如果不懂,只要相信就好;如果真的已懂,就已经开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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