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峰蕅益大师宗论卷第八之三
卷第八之三
灵峰蕅益大师宗论卷第八之三
塔志铭
樵云律师塔志铭
予在江外,即闻樵云关主,以苦行实修,为八闽敬仰。戊寅冬,渡洪塘,趋温陵,担役愚夫,皆能言其为众之切,自课之勤也。未几,闻讣,恨缘薄,不及一晤,赋短章哀之。越二年庚辰,予至漳南,高足如田,遵遗命营全身塔於石室之岭,请予铭。按师为澄邑新安周氏子,出家漳之开元寺,法名真常,樵云其别号也。儿时以瓦缶竹木列为缾锡,父知其志,舍入寺。寺为罗汉琛禅师道场。师剃度时,即有慕琛之心。谒南山闲寂老人,禀尸罗要旨,咨净土法门。既於堆云岭头建亭施茗,每经残月下,一虎当涂,师以杖叩云,此往来要道,慎毋面目憎人,虎驯去。次於三台石室,瓦釜绳床,课经枯坐。阅三载,拟欲他往,闻空中有声留之,乃启建佛殿,结构僧寮,额其岩曰闲云石室,盖闲寂老人曾於此栖迟故也。闭关峭坐,寝食俱忘,道风日著,檀信日归。嗣是设华严堂,辟接众舍,延待十方,尽心尽礼。爰感五台无静律师,为不请友,飞锡关前,为师圆具。从此葺三山之大藏,兴支提之辟支,参无尽法师於天姆,觐普门大士於普陀,乃至游历南华,肖六祖檀之像,复归石室。又以行脚多年,律学疏旷,北登五台,重咨心地。然後开甘露戒品,於温陵古莆诸处,而一以净土为指归。师一生笃实苦行,普心接纳,於禅讲名流,尤虚怀靡间。盖其乐取人善,年弥高而德弥谦,故不必挥尘竖拂,已可扶宗教之衰矣。世寿八十有三,法腊五十有奇,剃度若干人,戒子不啻万指。铭曰,
先哲既逝,人情日浮。掠虚逞见,谁怀远忧。海南佛国,沦为荒丘。
髠不禀戒,兵奴狱囚。挺生樵老,爱河之舟。广设行筏,度彼迷流。
走遍天下,乃集胜猷。尸罗再揭,乐邦横截。不似诸方,证龟作鳖。
紫竹林颛愚大师爪发衣钵塔志铭
金陵紫竹林颛愚大师,丙戌仲夏六月坐脱。门人以陶器奉全身,供於林之山阳。次年弟子请归云居,於是金陵缁素,以所存爪发衣钵,就山阳建塔供养。徵铭於旭,旭愧学未师安,言无足重。然人之相知,贵相知心,旭既谬辱爱敬,迥逾世情,又安敢以无文辞。谨按谱,师讳观衡,颛愚其字也。顺天霸州人,姓赵氏,昆季四人,师居仲。母梦大士携童子入门,急抱之,觉而有娠。万历已卯年,八月十八日亥时生,白衣重胞,状异凡子。年十二,即茹素,喜事观音大士。年十三,翛然有出尘志。年十四,坚欲入道,父母不许,乃潜逸。涂遇五台山圆照寺惠仁师,恳求剃度,依住四载。年十八,闻清凉山师子窟空印大师名,潜逸往参,投诚笃事,居侍寮三载,咨决心疑,仰学至德,始终如一日也。年二十二,随空师入燕都,侍棱严讲席,进菩萨戒,参紫柏大师。自念习听义学,未是出家大丈夫事,潜逸南行,参雪浪云栖二大师。独住天台华顶峰,读棱严经,破诸疑网。时高明无尽大师,登华顶访智者遗踪。见师孑处茅庵,少年精进,托宿作竟夜谈。越三年,移住匡山乾罡岭。每一饭辍,坐数日。至第三年,月下经行,忽有省悟。三十岁,进曹溪礼六祖。次夏四月,谒憨山大师於端州,一见相契。秋仲辞去,登南岳,住石廪峰。三十三岁,误食草乌,中毒滨绝,离山就医。憨大师特至南岳,叹曰,禅门下衰,幸得一个半个真为生死学人,与之周旋,稍慰寂寥,今斯人而有斯病,岂龙天厌薄法门乎。三十八岁,结五台庵於邵陵,觐憨大师於湖东,参侍半月,大师示以法语,大意谓身病已瘳,切不可被禅病侵。盖众生身病本乎执取,而禅病亦本乎执取,若法执不忘,已见犹存,亦是病。直须将从前参禅执守功勋,并玄妙知见,一齐唾却,定不可被他养作病根。其语切,至几数千言,今亲笔手卷,尚供林中。故知颛师从来开示学人,随机圆活,不似诸方认定一死猫头。其得力於憨大师者诚不浅也。师曾以授戒法问憨大师,大师答云,老朽未阅律部,於诸戒相,实未细详,今惟遵梵网,以心地法门为宗,以十重为要。其四十八轻,亦未能细说,但令行人半月半月诵持而已。近时学人,识浅心粗,多虚少实,求其果能精持如古人者,所未易见。而弘律者,原非学人事,多杜撰,难可为准。公处若有藏经,幸一详检律部,有以示我,望之望之。维时师亦无暇阅律,但宗棱严四种清净明诲,开示後人,令持心戒,兼令专礼观音大士。著有圆通忏法,流通最广。居五台庵,二十年足不越户外。度弟子千余人,授记署名者几三万人。至年五十九岁,特登匡山五乳寺,埽憨大师塔,建报恩道场,寺众请主法席,固辞不可。仲秋下匡山,登云居,礼祖塔,寺众亦坚留主席,黎明潜逸。中涂疾作,不能行,阖山比丘往返虔请,乃复登云居。至六十五岁秋,离山登舟,山为再震,师於此山夙缘深矣。是冬泊石头城,次年冬十月,卓锡紫竹林。林本城北荒地,师住未几,蔚为丛席。师发心深为生死大事,故於父母师长,皆不辞而行。然秉性至孝,每遇亲师忌日,设追荐道场,必极诚慤,竭哀慕,观者无不感发。生平仪容古朴,不事矜肴。广颡丰颐,平顶大耳,修髯如戟,短发覆肩,目光炯炯射人。终夜露坐,不畏大风,或雷雨亦坐大伞下,故学者称伞居和尚云。衣服不御寸帛,日惟一粥一饭,绝不杂食,每作务必兼人。其接物也,上自王公大人,下逮田夫牧竖,礼不异节。温温言笑,霭若春风。而学者见之,不威而慑。随所到处,仅一辆草鞵便行,来不先通,去不先辞。锡驻之地,缁素云集,求戒问道,殆无虚日。然未尝自立涯岸,别建门庭。盖既得空印大师之教,又得憨山大师之禅,又复汇归於云栖大师之净土。故其开示法语,直捷广大,似紫柏,应机禅语,轻便圆活,似赵州。又眼界虽甚高旷,口角不轻雌黄,谦光盛德,慈念虚怀,真令人目击道存也。所著有棱严金刚四依解,及紫竹林全集行世。法腊五十四,生年六十有八。长旭二十年,兼亲侍憨山大师,诚为法门先辈尊宿,乃不惟忘年下交,而每致书问,必反称辱教某某。呜呼,旭真惭悚无地已,合掌堕泪为之铭曰,
佛法如大海,潜流注百川。达者知浩浩,昧者泥涓涓。
三宗争鼎足,五叶分单传。不有超方志,谁惩斗诤愆。
师承普门愿,悯浊来施权。奋然脱爱网,习教还修禅。
放生广檀度,说戒结深缘。慈容蔼冬日,机辩赫炎天。
德重如岱岳,怀虚若冲渊。足迹遍寰宇,操持脱言诠。
照此石城地,永永百千年。
祭文
然香供无尽师伯文
不肖初游台岭,即睹慈辉。但钦温恭之德,罔窥法海之涯,方且甘暗证而蔑义涂,因门庭而昧堂奥,造罪意地者,匪希矣。後出入禅林,目击时弊,始知非台宗不能纠其纰。台教存,佛法存,台教亡,佛法亡,诚不我欺也。顾於老伯,犹半信半疑。自缔盟筹兄,乃甫倾向,而老伯已往生珍池矣。徒增悲仰,窃聆化仪,惭怀悔志,拟将何裨。呜呼,师弦绝响,野干竞鸣。演教者,舍醇醲而取糟粕,参宗者,先发足而後问津。孰能依教起观,一洗说食数宝之陋,知津发足,解脱盲修瞎炼之纷。老伯实中流砥柱,杲日中天也。悯予小子,不沾法乳於生前,不修微供於殁後。敬以三柱臂香,深达忏摩。三柱臂香,遥伸印手,惟老伯不起寂光,现觉三有,鉴法门婴杵之忧,锡初心止观之佑。苟机感之不讹,必含笑而摄受。
吊不忘文
比丘智旭,居灵峰山,闻不忘音公弃世,敬诵梵网戒经一卷,金光明空品十卷,灭定业真言千遍。并为文遥向而吊之曰,呜呼,千古圣贤,必从豪杰中来,而千古豪杰,必以圣贤为的。舍圣贤之准绳,尚豪杰之意气,误矣。认豪杰之意气,当圣贤之品格,益误矣。公豪杰自期者也,始予交臂而失,既而肝胆许之。然予之许公也,拟欲进乎圣贤。而公之自许也,终未舍乎豪杰。逮行法华三昧,予访关次,作竟夜谈。时为公羡,亦为公忧也。公初惑圆谈,妄谓乘急而戒可缓,及警心於乘鹤渡海忽折一翅之梦,方知戒亦应急,而未达戒即是乘。是以虽行事忏,理境不彰,况调身失其方便。进道每任已情,重障造於前,掉悔逼於後。善友隔於他山,闻解局於文字,以此灭罪悟心,难矣。然公未彻者,乘戒源头,而不迷者,出世因果。源头未彻,感现在恶疾而终。因果不迷,定可免将来异熟。予为公悲,亦为公幸,公亦可自慰於冥冥也。呜呼,末世修行,多败少成。公其谛信法华威力,及阿弥愿轮。顿除爱见之私,速往金莲之津。迨予报尽,垂手来迎。同觐慈尊,共秉梵音。回视西湖殿里,接引像旁,披诚发露,盟以肺肠,可谓果因交彻,久要不忘者矣。
奠影渠灵隐二兄文
呜呼,世固有相爱不相知者,此其爱非道爱也。亦有知爱而不相期责者,此其知非实知也。二兄之相知相爱相期责也二十余年,如形影焉。乃予与二兄为莫逆交,仅自乙亥春始。忆其时,未尝有投契之思。特以天降霪雨,为吾三人作意外介绍。故灵兄诗曰,只此十日雨,倾予半世怀。噫,奇矣。是冬予遘笃疾,二兄尽力调治,不啻昆季母子也。逮予住九子游八闽,二兄梦寐予,犹予之梦寐二兄也。今春予从闽中闻影兄之变,痛切肺肝,念佛十万以悼之。夏五月,予出苕城。秋七月,灵兄冒酷暑,相访殷殷出世大事。不两月忽婴疾,急手书召予,予驰赴,未及百里,竟舍我先逝。呜呼,自惟解行俱荒,瑕玼非一。谬蒙信许,过於常情。又承治命,欲予演观无量寿佛经首题名义。予既奉命,复念佛十万为增上助缘。呜呼,当病苦切身,而大事殷殷之意,生死一如若斯。予无似,若粪壤之助嘉禾,则庶几矣。每思影兄之沈静,灵兄之爽朗,俱堪千古。至其戒行冰霜,慧性颖悟,正信力强,出世心苦,诚堪立地超佛越祖。而大愿未克,齎志长骛者,其故何哉。大约身见稍重,迁延晷景,不能向冰凌剑刃上游戏出没,不肯从荆棘瓦砾中掉臂厝胫,致使无生法忍,必俟净土花开始领也。然此幻躯,不可保信,纵令爱惜,曾不少矜。养怨入冢,谁曰不然。二兄诚能瞥然覰破,憬无余情,弹指莲华可敷,不复更俟半劫一劫,乃至刹尘矣。然後为我仰白慈尊,常以慧光折摄我心。幻缘一尽,垂手而迎,是予所深望於二兄者也。
祭颛愚大师爪发衣钵塔文
呜呼,人不难相爱,难於相知,翁真知我者哉。世纵有一二爱且知者,而志操相携。旭虽不敢拟翁泰山之德,幸三事略无违焉。尚质朴,诎虚文,不肯苟合时宜。注经论,赞戒律,不肯悬羊头而卖狗脂。甘淡薄,受枯寂,不肯受丛席桎梏,而掣其羁縻。呜呼,以法门耆宿如翁,而旭过蒙知爱,又志操相合如此,其能已於怀也。翁所证深浅,非旭能拟,而生平最倾心处,请略纪之。当今知识,罕不以名相牵,利相饵,声势权位相依倚,如翁古道自爱者有几。当今知识,罕不以掠虚伎俩,笼罩浅识,令生惊诧,如翁平实稳当者有几。当今知识,罕不侈服饰,据华堂,恣情适意,如翁破衫草履茅茨土堦者有几。当今知识,罕不精选侍从,前列後随,如翁躬自作役,不图安享者有几。当今知识,罕不同流合污,自谓善权方便,慈悲顺俗,如翁不肯苟殉诸方,甘受担板之诮者有几。故凡闻翁之风者,顽夫廉而不滥,懦夫立而不倾。伯夷之隘,所以为圣之清也,岂似枉寻直尺,诡遇一朝者,身虽存名已先沦也哉。旭每悲如来正法,一坏於道听涂说入耳出口之夫,再坏於色厉内荏羊质虎皮之徒。其父报雠,其子必且行劫,尤而效之,何所不(还-不*至)。翁之爪发衣钵幸存,则翁之道风未灭,必有闻而兴起者,庶共砥狂澜於末叶乎。
祭在庸维那文
呜呼,公之从予游也,颛大师命也。公初听大乘止观归,颛师叩大义,公能略答。故颛师再命公登祖堂,予即烦公襄理僧事。然予深取於公,不唯能听经,能职事也。闻公同颛师住云居,努力众务,不惜身命。逮颛师疾,公炎暑不解带者六旬余,虽大孝事父母,何以加焉。颛师寂,公复以职事来研教理。予且大病,公执侍不异事颛师。呜呼,以公如此心地,如此精神,岂应年未三十,遂尔奄逝。无怪乎公之恋恋,不欲西驰也。虽然,公之见地未远大矣。吾人无始以来,舍身受身,何止刹海微尘。今幸遇明师良友,闻西方净土,无上圆顿横超胜异方便,惟恐归家不早耳。乃必欲於幻身百年内,做学问,开丛席,名满天下,然後快心。曾不思西方有大学问,大丛席,名满十方三世,得非欲速见小之为害乎。公其尽将生平事师孝德,及无始善根,一一摄取现前,回向阿弥陀佛大愿海中,决志直趋极乐世界,更无疑贰。予不久幻缘既尽,伫望公随三圣,招予同浴七珍池也。
祭了因贤弟文
呜呼,了因,尔遂至此耶。尔自幼发愿,竟不满其愿耶。予将玉汝於成,汝不及再见我耶。呜呼,予方悼十子忆汝,汝又复为予所悼耶。呜呼,汝见我已来,二十五年,从予游十九年矣。汝之长处,我尽知之,短处我亦尽知之。我急欲去汝之短,汝则疑畏,舍我而去。我必欲成汝之长,故时时礼拜持诵而保佑汝,乃汝竟不能自保。呜呼,此夙业耶,抑现缘耶。犹忆汝与彻因初侍我也,我即苦口劝二人互相师,汝宜师彻因立志,彻因宜师汝朴实,是後彻因长於律学。终以不朴实而丧身,不谓汝微会入於台宗,亦终以不立志而死於房头耶。夫烦恼力强,此我短处。信心惭愧,我长处也。不肯诸方宗教,此我短处。独具宗教只眼,不肯自足,日研日进,我长处也。善学者,学其长,舍其短。故孔子见贤思齐,见不贤而自省,择其善者从之,其不善者改之。汝乃不学我之惭愧,不学我之研求进入,此岂称善学耶。呜呼,汝半涂而废,罪诚在我不在汝。独哀汝幼志未遂也,哀汝师叔苦心成就不获大成也,哀汝於圆顿大法,甫入门,不能升堂入室也。哀汝获恶病殁在房头,未知临终正念现前否也。哀我诸子可充一椽一柱者,相继去世,不为我聊存一线也。呜呼,
法门之衰,非一日矣,众生障重剧矣。佛慈如日,
生盲不瞻。佛慈如雨,覆盆不沾。汝既稍瞻,亦既稍沾。
奈何中辍,弗竟勉旃。为汝礼忏,为汝诵经。汝灵不远,
应知我忱。欢喜领受,助汝西生。汝西生已,为我白佛。
愿以慧光,照我幽窟。俾我开晓,有善无忒。旦晚命尽,
早归净域。与汝同观,七珍八德。自行早圆,化他无极。
虚空可消,愿轮不息。呜呼哀哉,尚飨。
寄奠新伊大法师文
呜呼,宗说之不明於世也久矣。古人得宗说之源,故虽分之而愈合。今人拾宗说之似,故虽合之而愈分。此其可痛哭长叹息者,何止若三若七而已。旭生也晚,不及亲炙云栖老人。暨绍觉尊者,犹幸获与老师为忘年交者,几三十年,不异得见云栖绍公两尊宿也。方今法道淆譌,日甚一日,紫乱朱,郑声乱雅,大似刻人粪为栴檀。独赖老师以耆年硕德而默镇之,宏法宏戒,身为律,声为经。正不必如孟轲好辩,野犴狡狐,已自褫魄。今何不幸示寂如此其速耶。客岁效华祝,方拟一二年犹得拜见慈颜,历陈衷曲。而今竟不可复得,岂不痛哉。老师久已监旭苦心,故破格下交於旭,今又高据莲台,洞开慧眼,必倍知旭之艰苦。而茫茫斯世,旭安敢更以知即己望他人哉。伏读老师嘱语,字字堪为末世金錍,及门诸贤,必能恪遵而宏扩之。自利利他,法皆具足,可谓度人事毕,无复遗憾。奈法日既没,举世皆盲,旭能不为後流未度众生,兴悲感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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